【東之弗裡艾爾帝國,空鳴山】
“賣——糖葫蘆啦——糖葫蘆——”
男孩子清脆的聲音隨着噠噠的鼓點,陸續飄過各家的門窗。雨後的石板仍然呈現着深黑的色澤。斗拱下,雨水夠不着的地方,被染成一朵朵好看的花紋。近身裡有一間小樓咿咿呀呀地唱着戲曲。遠處有人趕着牛過來,牛鈴前前後後響徹曲折的街道。
清晰,微寒,忙忙碌碌。
“糖葫蘆串兒——賣糖葫蘆啦——”
畫微微擡頭,看了一眼前方的男孩。他晃晃悠悠地走在屋檐下,就如同白兮兮的天幕裡,兩排青灰的石瓦房間,一個瘦弱的小小身形,挎着大籃子。籃子上蓋的粗布隨他的身體,左右搖擺着。
朝陽漸漸明亮起來了。
畫向着遠方的空鳴山遙遙一望,晨曦照亮了他清俊的側臉。光點浮動在他柔軟的睫毛上,就像剛剛不小心沾染了雨水。閃爍的深藍眸子裡,似乎是憐憫,又似乎是享受。
突然,一陣器皿碎裂的聲音打攪了陽光的美好。身後的戲樓前,幾個醉漢將一名女子拖出前門。後邊縱使跟着幾個老太太,也只是哭喊着叫道:“四位少爺,這不行啊……”,卻畏畏縮縮地不敢接近。
其中一個白衫的年輕人大叫道:“兄弟們!今天,咱就聽這女人的《青紗曲》!”
“哎!就聽青紗曲~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惶恐地從地上爬起來。她似乎還未化完妝容,僅僅着了一件金絲纏鳳旗袍。然而白衫男子醉醺醺得揪住了她:“你,給我聽着。我啊,可是……咳咳……西鎮詰大老爺的長子。你若是不聽話,只怕你這嗓門哦~”他用力扼住女子細弱的脖頸,女子踢蹬着雙腿掙扎。
畫輕輕勾起他的薄脣,以一種戲謔的神情旁觀着。
年輕男子似乎感覺到了某種沒有緣由的壓力。他回頭四處張望了一週。
“你!那個黑頭髮的,長得蠻不錯的,過來一下。”
“我叫你過來……聽見沒有?”
畫似乎很困惑地瞧了他一眼,把腦袋往旁邊一歪:“我,懶。”
年輕人“哼”了一聲,放開女子,讓她撲倒在地。
“這哭哭啼啼的小娘們兒……我老爹,大名鼎鼎的詰老爺,可是西鎮最大的老闆,你誰?你也敢?”
畫翻起眼珠思考了片刻,聳聳肩:“沒聽過。”
年輕人頓時酒醒。他厭煩地瞥了一眼身後哭泣的女人,手用力一握,平地裡砰地爆炸出一頭黑色的獠牙怪物。周圍看熱鬧的人驚叫着,逃命也似的跑沒了。
“哦,最大的,商人啊,你老爹怕不是販私鹽的吧?”
“你……”年輕人突然心虛了,他振臂一揮,獠牙怪物惡狠狠地撲向畫,但卻在半途停了下來。
只見一團五色的流火暈染開來,將畫包裹在它幾近透明的泡泡裡。隔着流火,畫的面孔上浮現出溫和的微笑神情。年輕人正想再度進攻,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哎呀呀,原來是王爵大人在此。小兒不知禮節,有所冒犯,還望大人饒恕啊。不知大人可否賞光,來陋居小酌一杯呢?”
一個矮墩墩胖乎乎的人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他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子卻怨恨地瞪着他。詰老爺是東北沿海最大的私鹽商販。他之所以能夠把生意做到現在,就是因爲依附了火源大貴族之一的無燭。無燭與畫還是舊交,故這詰老爺也還認得他。
畫挑了挑眉,收起他那醉人的微笑:“忙着。您還是先管教管教你那娃娃吧。”
“哎不不不不不不,大人您別走哪。”詰老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無燭大人可是有一個機密要小的傳達給您哪。”
【東之弗裡艾爾帝國,禁城】
禁城,是流民的集聚之地。
今年春,南方第三次大旱。火源大地上無數的希望與祈福,於是瞬間被抹殺得一乾二淨。原先看似熱鬧滿街的青樓茶館,店酒商肆,而今也只剩下了大戶商賈。
禁城,是荒涼的棲息之所。
廢棄的神殿像鏽蝕的刀鋒,高高懸於城池之上。匍匐在地面的是一片破敗的房屋,人們蜷縮其中,不知道時日,不知道飢渴。欺凌與**之聲遠近相聞。
灰色,肆意飄灑在禁城的上空,飄灑在這個不爲人知的地方。或許曾經它擁有過繁華而美好的歲月,沐浴過天神無上的光輝。
或許……
灰暗的小巷盡頭,忽然顯現出兩個人影。他們顯然不屬於這裡。他們身着華貴的黑衣,繡有金色的菱形紋案。他們柔軟精緻的靴子,輕輕踩下禁城殘裂的石磚鋪就的道路。
在他們兩旁,那些苟延殘喘的生命用焦渴的目光追隨着他們,彷彿那皺縮的皮囊裡,裝着一隻飢餓的野狼。
“呪夜,你說,這火源,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呪夜聳了聳肩:“說不定,每個國家也都一樣,只不過把這些陰暗之物,掩藏得更深罷了。”
寒霜似皺眉道:“哦……”
風吹起他們的披風,吹起禁城的苦難,將他們絕望的靈魂,帶到遙遠的天國。
“媽媽,我想聽故事……”
寒霜似不禁輕輕停下腳步,看着左邊不遠的地方,一個母親正抱着孩子,然而她已經沒有力氣搖晃和撫慰他。
“媽媽……我想聽故事……”
“媽媽……”孩子的手腳亂動起來。
母親虛弱地睜開眼,把孩子摟了摟。
“唔……寶兒乖,媽媽給你講青羊的故事好不好?”
孩子抿着嘴,乖巧地點點頭。
“很久很久以前,北方有一隻靈獸。它住在空鳴山最高的地方,喝的是青羊澗的泉水,吃的是太陽的光。它長得就像一隻羊,很可愛的、咩咩叫的羊——”
孩子專注地看着他的母親。
“它有黑黑的兩支角,大大的眼睛,銀色的耳朵,還有……墨綠色的四蹄。它全身都是白色的毛,但是籠罩着青色的火焰。所以人們都叫它,青羊。
“每回,當我們碰上災難:餓着,累着,生病了——生病很痛苦,對不對?青羊就會出現。因爲我們的餓,累,病,都是鬼在作怪。但是鬼最怕青羊的火焰,青羊會讓我們,不餓,不累,不生病了。”
“媽媽,可是我現在好餓。”
母親撫摸着他的小腦袋,無力地閉上了眼睛。“青羊會來的。它來了,寶兒就不會餓了。寶兒記得,見到青羊的時候,要對他有禮貌哦。”
孩子點點頭,重複道:“要對青羊有禮貌。”
寒霜似正聽着,突然覺得有人在戳他的手臂。原來是呪夜:“快,你在幹什麼?快走了。”
“哦。”
* * * * *
立於空鳴山巔,看滿山盛開的桃花,與雲霓交織在一起。
畫閉上眼,手中的檀木盒子不覺摔落在地。
風雲吹起他黑色的長髮,吹起他重彩描繪的長衫。吹起這片桃源連翩的回憶。
這個與世隔絕的巔峰,不知道隱居過多少代失望的詩人,不知道撫慰過多少顆落魄的心。
無燭的信已然焚燬,其間的字字句句,卻如一筆一筆地,刻入畫的骨中。
他凝聚出一把五彩的短刃,將袖口一抖,便任鮮紅的血液肆意噴灑在嬌嫩的花瓣上。
古老的桃樹忽然動了動他的枝條,灑下一片桃花雨。
“畫,你這是爲何?”
“這是給清揚的償還。”
老樹沒有再多問。“我也看着你們鬥了這麼多年,知道你脾氣。不肯跟他當面說,非要來我這兒給他償還啥的。唉,倔強的孩子啊,你這是自焚啊。”
畫平靜地望着遠方層層疊疊的雲霓,風中他黑色的長髮,如同一面黑色旌旗,堅定而沉穩地飄揚着。
* * * * *
母親的身體,隨着夜晚降臨,漸漸冰冷了。
那孩子的兩隻小手緊緊抓着母親的衣襟。他恐懼地環望四周,飢餓的人影在夜幕下搖搖晃晃地移動。
他不敢大聲地喘氣。
“羊,羊羊在哪裡……”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卻沒有淚水。
“羊羊來了,就不餓,不生病了。”孩子兀自地念叨着。
一縷寒冷,悄然鑽進他的脊背。
緊接着,一縷,又一縷。
孩子漸漸不覺得餓了。他瞪着雙眼,看着什麼都看不見的黑夜。
“小羊,是你嗎?可是,爲什麼我好冷啊。爲什麼這裡好黑啊……你的火呢?你生病了嗎?”
孩子伸出手,在黑暗裡似乎夠着什麼東西。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夠着,從他已逝的母親的懷中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