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向巨型魚梁木走近過去,小心翼翼地觸摸起它來。
僅從隧洞裡看的話,其實瞧不出這是一棵魚梁木……託根亨·菲林特之所以信誓旦旦地說這是七國最大心樹,純粹是因爲有一張巨大的人臉刻在木頭上——而在維斯特洛,只有舊神信徒會在魚梁木上這麼做罷了。
再加上廚房地面上也恰好有一棵魚梁木苗,能夠佐證這一猜想,於是便壓根無人再懷疑他的說法。
至於生長在冰牆中的巨大樹冠和根系、魚梁木給長城帶來了抵禦異鬼的力量什麼的,就完全是聯想和推斷了。
……
但就和梅麗珊卓覺得艾格是預言之子一樣了:許多原本並沒有確鑿證據的猜測,一旦潛意識裡先手認定,那便怎麼看都怎麼像,渾身上下都是證據了。
拋開這些因素,只看眼前所能見場面的話,其實還有一種可能:他們面前就是一扇單純的刻着人臉的魔法門,只是材質恰好是魚梁木,頭頂地面上也碰巧生了棵畸形的魚梁木樹苗。
這並非不可能。
窺一斑而見全豹,觀滴水可知滄海。艾格試圖從木門上找出更多線索,來證明……或證僞這是某棵樹的一部分。如果一切順利,他很快將成爲守夜人軍團總司令,來領導長城守軍和贈地居民對抗人類天敵,若能更深入地瞭解一下長城中“所編織魔力”的本質,絕對有益無害。
***
(也不知道這發光的木頭,有沒有放射性?)
艾格心裡嘀咕着,隔手套摸了一會,沒發現什麼異樣。想到反正一層皮毛也不可能防輻射,他乾脆摘掉了手套,赤手觸碰上去。
木材表面涼涼的,卻一點也不冰,帶着一股奇特的溫度。如果非要給個具體數字,應該是在十攝氏度左右——說暖不盡然,但在淒冷的長城腳下,又確實比周遭環境溫度要高不少。
(這是魔力運作逸散出能量導致,還是其發光的附帶影響?)
一個又一個問題在艾格心中浮起,但答案實在不好猜。在左左右右摸索了一番後,他發現了一個新的細節:這扇門不是平板一塊,它是有曲度的。
巨臉的中軸部位最爲突出,而臉頰向兩側一直到陷入周圍凍土中的邊緣,則以極微弱的幅度緩緩內斂,整體上……彎成一個不很明顯的非球形曲面。
雖然算不上決定性的證據,但這很符合“某個巨大圓柱”一部分的特徵。
人類生活在星球上,卻感覺不到腳下世界的曲度,這是由一個物理概念決定的——同形狀的曲面越大,曲率越小,其表面感覺上就越像是平的。這扇門暴露在凍土外的寬度約莫三米,而其從左到右截面外圍所形成的曲線……目測一下,很接近二十五到三十分之一圓——即一個圓心角在十三四度左右的扇形——的外弧。
若這張臉真是刻在一棵魚梁木上,再假設這棵樹的主幹是標準的圓柱體,那它的樹幹截面周長,能達到驚人的七十五到九十米……除以圓周率……在快速心算後,艾格得出結論,這棵樹若真存在,其截面直徑將會在二十三到二十八米之間。
而這,又與長城底部的厚度極爲吻合!
……
沒錯,這依舊可能只是巧合。但要知道,宇宙間的任何事物都是互相關聯的,一切巧合,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都是必然!若巨型魚梁木支撐起長城這一猜測和推斷爲真,那綠先知……或者說舊神,就絕不是艾格先前以爲的那樣:僅僅是一個逍遙世外,得過且過存不存在都無所謂的巫師,一個無關緊要的毛神。它很可能在傳說中那場保衛全人類的黎明之戰裡與亞梭爾·亞亥並肩戰鬥甚至是指引他、也促成了後來長城的建造、守夜人軍團的形成,在冰與火之歌中,他……至少曾經舉足輕重!
(也不知道,長城沿線地下,到底有多少這樣的魚梁木?)
***
艾格甩甩頭,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又有人在影響他的思維。他很遺憾地承認:儘管努力想做到客觀理性,但菲林特族長先入爲主的介紹,終究還是影響到了自己的判斷。
不多思考了,到底是不是一棵埋於地下的巨大魚梁木,等人力富餘起來了,刨開凍土瞧一瞧不便清楚了?
艾格收起思緒重新戴上了手套,而另一邊,大多北境貴族們也紛紛從震驚中恢復過來,表情中已然帶上了一縷虔誠和敬畏。
如果說在普通的魚梁木上刻一個面孔然後稱其爲心樹,是用它來象徵舊神,那眼前這張泛着淡淡熒光、又能睜眼開口說話的木臉,恐怕就算直接認其爲舊神真身,都會有不少人買賬。
可在幾分鐘的輕聲議論和默默祈禱後,一衆北境貴族中還是有人想起了自己來此的真正目的。
羅柏·史塔克打破了肅然的氣氛:“這麼一棵心樹確實令人歎爲觀止,可——它到底和我弟弟的失蹤有什麼關係?”
“嗯。”菲林特族長點點頭,接話道:“我們下井尋找布蘭公子的人,在地上發現了他們一行人經過的痕跡,但奇怪的是——線索到這張臉前就消失了,而且沒有絲毫返回的跡象,就好像……他們穿過了這張臉一樣。”
立馬有人提出質疑:“痕跡?這底下凍得這麼硬,難道還能踩出腳印?”
“腳印的話,只有那個大個子馬童的能勉強看出,而且也被後來者的給蓋住了……但布蘭公子不能行走,他是被放在一個簡易擔架上拖着移動的,木條在地面上的劃痕,就相當之清晰了。”
……
沒辦法,在羅柏的要求下,跟下來的侍從們又費了番功夫重新點燃火把,舉低接近地面。隧洞裡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弱氣流吹拂,在飄忽不定的火光照耀下,一堆亂七八糟來源難辨的深淺腳印間,確實有兩條顯眼的劃痕筆直通向木臉,最終詭異地消失在其下,找不到任何折返的跡象。
“我看不出什麼。”注視了幾秒後,盧斯·波頓語氣平淡地問道:“而且,怎麼證明這不是你們隨便在地上劃出來交差的?”
菲林特族長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不悅的神色:“波頓大人這話未免太過傷人,菲林特氏族可是舊神的虔誠信徒,在這棵神聖的心樹前,舊神的眼皮底下,我們怎麼敢動手腳矇騙封君?史塔克大人,今日我對您所說的話裡,但凡有半句虛言,就讓我的氏族在這個凜冬裡飢寒交困、葬身異鬼劍下,見不到下一次春曉!”
這番發誓若放在別的地方,可信度幾乎完全取決於說話者的信譽和聽者與其的關係,但在這對季節話題敏感的北境之北,又是在心樹下,就是另一碼事了。
先民後裔們信仰舊神。北境人們會在神木林中散步、閱讀或休憩,禱告、敬拜神靈以尋求心靈的安寧;會在魚梁木樹幹上人臉的注視下舉行命名儀式、婚禮、葬禮等重要活動,讓心樹見證新生命的誕生、愛人間的結合或長者的逝去;在再古老些的歷史和傳說中,那些小國王們甚至會挑魚梁木最密集處會盟、議和或商談大事,讓舊神爲各方的誓言或承諾進行公證……
“在心樹面前發誓”,對舊神信徒而言是件十分鄭重嚴肅的事,更何況是這種毒誓?話說到這份上若還當衆質疑,那幾乎和公開決裂沒有區別。菲林特氏族協助守衛長城,保衛北境,在布蘭失蹤一事中亦無重大過錯和責任,此刻又在以主人身份陪伴着北境諸侯,態度熱情禮節周到,身爲客人,哪有翻臉羞辱他的道理?
更別提——在這棵通體泛光、能言會語的巨大木臉面前,隧洞中幾乎所有人都籠罩在一股強烈的、被冥冥中某種存在注視着的感覺。不需要太多理由,大家就都下意識地選擇相信同爲舊神信徒的託根亨·菲林特。
……
“好了,菲林特伯爵,收回那個毒誓吧,我們都相信您的爲人。”羅柏·史塔克當北境之主的時間不久,但基本的厲害關係還是清楚的,及時地開口打了圓場,“可,我弟弟至今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而線索又到這裡就斷了,那麼布蘭到底到哪裡去了?難不成是被這棵魚梁木給吃了?我總得到個說法,來向我的家人和人民來交代吧!”
羅柏·史塔克的要求不可謂不合理,可線索確實就是到這裡就中斷了,託根亨·菲林特能有什麼辦法?要怪,就怪他當初沒派人把守這口大井吧!
“痕跡到這裡就消失了,我也想不通……如果大人實在要追查下去……”託根亨·菲林特咬咬牙:“您只要一聲令下,我們大不了把眼前這張臉鑿開,看看後面到底有什麼,會讓布蘭·史塔克到這裡就消失了!”
這顯然是氣話了,如果說在地面上時,羅柏確實還爲菲林特氏族連一株小小的魚梁木苗都不敢動的死板感到好笑,但現在……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下令把面前這棵通體都寫着“神聖”二字的巨大心樹給鑿開,公然破壞神蹟。
隧洞裡重又安靜下來,衆人都思索着解決問題的辦法。最終,與艾格有過一面之緣、隨侄子而來的霍瑟·安柏打破了沉默:“史塔克大人,我在最後壁爐城時曾聽說,布蘭公子在臨冬城時,就曾經表示過希望能去塞外?”
“有這回事……據我所知,好像是因爲黎德家的那兩個孩子。他們在豐收宴會時從頸澤北上參與慶賀,隨後就一直呆在臨冬城陪伴我弟弟。大概就是從那時起,布蘭開始不斷問有關塞外的事,並多次提出要去長城參觀……”羅柏·史塔克眉頭緊鎖地說道:“當時我母親就意識到可能是玖健和梅拉他們兩個在給布蘭灌輸些奇怪的思想,但黎德歷來是史塔克忠實的封臣,又不好下逐客令……我沒想到的是,他最終居然會離家出走!”
“黎德家的兩個孩子……女兒我沒怎麼聽說過,那個叫玖健的孩子,我倒是早有聽聞。”蓋伯特·葛洛佛插嘴道:“聽人說,這孩子小時候險些因灰水熱而死,神奇地挺過來後,就自稱擁有了綠之視野,能在夢中看到許多事情。我一直以爲這是掩蓋那孩子病癒後腦子出問題的好聽說法……但……既然一棵會發光、能說話的心樹都可以存在,一個擁有綠之視野,能在夢中看到神諭的孩子,又離譜到哪裡去了呢?”
“什麼意思?”羅柏疑惑地看向葛洛佛伯爵:“你是說,我弟弟這次離家出走並在長夜堡失蹤……是舊神的旨意?線索在這裡消失,是因爲布蘭被祂接走了?可舊神需要我弟弟——一個腿腳不便的小男孩有什麼用?”
“這就不是我們凡人所能猜測的了,但至少這提供了我們一個可能的思路嘛:您的弟弟,北境的第一順位繼承人並沒有出事,他來到這棵樹前,在被問到‘你是誰’時報上了名字,然後就被某位神帶走了。此刻正在其照料下,安全無虞,甚至可能在爲所有人貢獻着力量,是不是能讓人好過許多?”
“呵——”羅柏臉皮抽動着,下意識地想說這不是胡扯麼。但猶豫半晌後,卻長長地嘆了口氣——他依着蓋伯特·葛洛佛的說法想了一想,心裡果然好受一些,希望,就是這麼個好東西。
然而,自己是來到這裡,見證了神蹟,纔會對想象中布蘭可能較幸運的遭遇懷着幾分期待,可回到臨冬城,自己又該怎麼說服母親和小弟瑞肯?
難不成,大老遠帶他們來看這棵巨型心樹?
……
羅柏沉思了一會,最終也沒再理出更多思緒來,擡頭再望望那棵在黑暗中顯得熠熠生輝的神奇心樹,明白此次尋弟之旅,十有八九是得在這裡劃上不圓滿的句號了。再非要追究下去,要麼就是爲難菲林特氏族,要麼就是揪着艾格不放,這兩位都是可靠的朋友……值此多事之秋,不……多事之冬,何苦折騰自己和身邊人?
“罷了。”最終,年輕的北境之主無奈地搖搖頭,轉過頭來面向艾格和託根亨兩位:“我就暫且接受這個說法吧。但無論如何,還請守夜人和包括菲林特在內的長城沿線氏族,多多留心,一旦我弟弟再次出現在無論長城內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立刻將他平安地送回臨冬城來。”
被點名的二人自然是連連答應,內心底裡俱大大地鬆了口氣。羅柏此言一出,布蘭出走跑來長城然後失蹤這樁事算是告一段落……菲林特氏族可以繼續在長夜堡好好過日子,艾格也可以專心地來調度安排贈地的新舊居民,來應付接下來真正的、針對贈地安置計劃的巡視了。
再在心樹前站了一會,衆人漸漸開始對神蹟的存在感到淡定,最後聊了幾句,一致同意:先回到地面上去,參觀一下長夜堡以及菲林特氏族負責防守的長城段。羅柏確實愛弟弟,也已經將這種關切和重視展示了出來,但事實就是:一個史塔克家成員的失蹤,畢竟沒有整個北境乃至七王國的安危重要。
他們收拾好心情,排成一列向來時的方向返回,各人皆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時間無人再有言語……
一片靜默中,艾格覺得自己等到了開口的好時機:“史塔克大人,黑城堡那邊今日出了點小情況,我認爲有必要讓您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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