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供開採的硝礦暫時不存在,化工體系也還沒影,在這種情況下,艾格只能指望大自然的力量爲自己提供所需的硝。俗稱的土法制硝,他早有耳聞,可惜——作爲一項與自己職業和興趣皆不相關、也早已被淘汰的技術,艾格從未了解過其詳細流程。
好在,原理他大概清楚。
廁所、豬牛欄和馬廄牆角析出的蓬鬆“雪花”,既天然的硝,來自細菌對有機物的分解和硝化……將這一過程有選擇和側重性地復現在反應池內,不就是土法制硝的理念源頭?
道理誰都懂,但從無到有地通過實驗得到適合冰火世界的制硝土法,他卻沒有時間精力親力親爲。
想跳過基礎知識讓這個世界裡連化學元素和微生物概念都沒有的人們理解諸如硝酸鹽、氨化細菌和硝化細菌之類的概念無異於癡人說夢,但開車的人不一定需要知道怎麼製造發動機,艾格完全可以跳過原理,通過垂直指揮的方式,讓產業研究院的人員當自己的“手”,代替自己進行重複而單調的試錯工作。
在親自撰寫的指導大綱內,艾格將制硝比作釀酒——釀酒需要酒酵和糧食,而制硝……從那些能析出蓬鬆雪花的牆角挖來土中含有的所需細菌就是“硝酵”,糞、尿則是扮演糧食這一角色的原料。接下來,只需要通過比照實驗的方式,尋找總結到最適合產業園實際的生產方案和反應環境,就能在冰火世界裡實現規模化土法制硝了。
科本在這個半露天作坊內進行的,正是尋找制硝的最佳工藝和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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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一區,項目起步的地方,這裡不同的硝田內投入的是不同的原料:各種牲畜和人類排泄物,彼此間進行對照。”因爲忍受不了試驗場內的氣味,梅麗珊卓早早決定先返回黑牆堡找地方休息,而科本則帶領參觀團隊衆人走入大門中,開始如數家珍地介紹周遭,“這一項對比已經基本接近尾聲,我們可以得出結論:人和牲畜的排泄物皆能使用,效果差不多。考慮到原料的穩定和易得程度,我們傾向於用人的排泄物。”
科本一句話說完,妮娜也適時地從旁解釋:“君臨別的不提,人夠多。產業園內的廁所早就建立起來,我們也通過一系列獎懲措施讓員工們養成了使用廁所的習慣……至於君臨那邊,我們已經開始和戴佛斯首相溝通。不需要太多,只要能拿下在跳蚤窩和平民區建設廁所的權限並讓守備隊配合我們引導居民使用,原料就綽綽有餘。”
“很好。”艾格點頭。嘴上說好,心頭卻浮現起淡淡的憂慮:丹妮莉絲佔據龍石島進逼君臨,七國之都如今是日日戒嚴,在這節骨眼上添亂建什麼廁所……還讓守備隊不守城去配合教居民使用?怕不是失了智。
這是明面上的問題,大家都能想到,但誰也沒提出來降己方士氣,科本帶着衆人繼續前行:“這裡是二區,測試的是‘硝酵’對糞尿進行作用所需的合適環境。經過一段時間的對比,我們得出了幾個結論:首先,制硝在非露天條件下進行效率更高;其次,和釀酒不同的是,糞尿發酵不能在密封環境中,必須有一定通風——這沒什麼困難的,問題在於,通風這一條又和保溫相沖突:我們經過一番測試後基本確定,能讓人感到舒適的溫度,正好也能讓硝酵的作用發揮到最大。然而季節已經到了冬日,氣溫如今降到了冰點附近,想維持合適的溫度,就需要較密閉的環境,而密閉環境又與需要通風相矛盾,我們如今正在設法在這兩者間的達到平衡,以讓生產環境達到最佳。”
基本把自己提過的影響因素都算到了,艾格點點頭,溫度這一點沒辦法,凜冬已至,眼下維斯特洛能滿足制硝所需自然溫度的怕是隻有多恩南部沿海,但那麼遠偏又是決計不可能考慮的……
“可以考慮在通風口連接方向設立溫室,通過人工預熱流入空氣、並控制鼓風速度的方式,既保障溫度環境又提供新鮮空氣。不過——‘讓人感到舒適的溫度’?這太模糊了吧,不能更精確地掌握控制溫度嗎。”
沒人回答,包括正帶領着大家參觀試驗場的副院長,大家完全不明白艾格在說什麼。科本用‘讓人感到舒適的溫度’這一句,在這個時代已經是相當精確嚴謹的描述了。普通人都是用“冷”、“熱”、“不冷不熱”諸如此類的詞彙來表達對溫度的感受的——要知道:在維斯特洛就連冬天這種自然現象,也要學城放出白信鴉來宣告纔算正式進入的。
……
好幾秒後,科本才小心翼翼地詢問:“那麼請問大人,我們該怎麼更精確地掌握溫度呢?”
這個世界還沒有溫度計!艾格一拍腦袋,之前在日常生活中不需要精確獲知氣溫,而後冠鎮冶煉金屬時那種成百上千度的高溫也沒法通過簡單的熱脹冷縮來測,所以他直到今日才意識到這一點。
“讓玻璃製品車間設法制作一些細管,一端連接空心球,裡面灌一些有顏色的液體,不要用水——會結冰。利用空氣熱脹冷縮引起細管中液麪隨之升降的原理,便能較爲精確地測量溫度了。”艾格隨口說道,“在上面劃上刻度,用水結冰和沸騰的溫度作爲高低兩個極端的標準點,就能統一校準不同粗細和大小的溫度計……掛在制硝場內,就能實現掌握合適產硝精確溫度的目標了。”
他倒是說得輕鬆,周圍能聽懂的人卻沒幾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一臉茫然:對於連熱脹冷縮都不知道的他們而言,一下要接受溫度計的設計理念,可真是難爲人了。
但科本聽懂了。
原來還能這樣!
這位被驅逐的前學士此刻心中的驚詫常人根本無法體會:他是研究院一正三副四個院長中唯一一個從未見過艾格面的,一直以來都對研究院那種——絲毫沒有理性氣質,上上下下都把傳說中那位首席後勤官、現如今的守夜人總司令吹得神乎其神的無腦氛圍感到不適。但這一刻,他忽然明白爲什麼自己那一堆同僚都如此神話化面前這個黑衣男子了。
若說幾個月前看到的艾格那份將制硝比作釀酒的“指導大綱”只是讓科本略微認可自己這頂頭老闆的智慧,那今天這場談話則讓他徹底意識到傳聞非虛。但最讓他震撼的還不是艾格能在呼吸之間就想到問題解決方案並提出一項新發明,而是他在說這一大通話前後那種輕描淡寫、理所當然的語氣神情——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這個所謂“熱脹冷縮”和以此爲原理設計而成的溫度測量設備,並非其靈光一閃臨時想出來的,而是原本就在他的知識體系內,需要用時念頭一轉,便能瞬間拿出來。
這到底需要多麼淵博的學識和對自然的瞭解?
這難道……就是來自日落海對面那個神秘國度的超前知識?科本心癢難耐,恨不得當場就把艾格拽回房間,綁起來關進籠子把他腦中那大把大把的知識全拷問出來,一解積澱心中已久的大堆疑難問題。
當然,這也就是想想罷了,身份差距擺在那,科本在守夜人產業研究院中得到了職業尊嚴和成就感,實現了自身價值……而這些東西是千金難買的。還想繼續混下去的他,就算有那本事也不會真的亂來。
艾格全然不知自己隨口一說就讓聽者心中掀起巨浪,他已經習慣“隨便指點一下便能讓這個世界的科技樹長高一小截”的情況了,守夜人產業是自己的家當,他在這裡不可能藏私或故弄玄虛,而也真是這種心態下的一次次參觀和指導,也讓他在產業內部技術類人員中享有崇高的聲望——周圍這一大圈人,除了不得不陪同的管理層外,還有許多就是等着他隨口冒出的金點子的。
見大家都一臉蒙圈,他聳聳肩:“罷了,我回去畫個示意圖給你們,跳過這個話題吧,下個區?”
他是頭,說下個區便下個區,衆人暫時將疑惑拋到腦後,一窩蜂地又涌向了最後一部分。
“硝田發酵完畢後,便是最後一步。”科本強壓下見獵心喜,帶着所有人移步至此,“我們在測試發酵多久能將原料全部轉化,目前暫時得到的結論是一個月左右,這應該可以進一步縮短。完成發酵的硝土收集起來放到開水鍋裡淋煮靜置後取出上層汁水,過濾若干次得到的清液,再按大人建議加入草木灰後沉澱一番,最後水裡便基本只剩下我們要的硝和無用的鹽。”副院長不緊不慢地敘述道,“但這時候直接蒸乾的話,得物中有太多沒用的鹽,我們如今正在尋找方法,設法對硝進行單獨提取或把雜質去除。”
“不同物質在水中溶解度不同,同一種物質在不同溫度下的溶解度也會有巨大變化,利用好這一點,也許可以找到辦法。”艾格已經把化學知識基本還給老師了,但這種通用類的要點卻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在這一點上,你可以找煉金術士公會還留在君臨的助手們一起探討研究一下,他們製作野火經常要溶這個、提取那個的,興許能提供一些幫助。”
艾格所提在現實世界裡只是平常無奇的重結晶操作,這個世界的火術士其實甚至已經掌握了部分精髓,但這些操作對他們而言可是煉金術士公會的內部機密。能,也願意用一句話如此簡明扼要而又直擊本質地講清其原理的,大概也只有艾格能做到了,對半路出家開始涉足化學領域的科本,這便又是一個聞所未聞的新收穫了……他默默將“溶解度”這一概念記下,感覺豁然開朗,隱約已想到解決方案。
“怎麼這邊沒人?”艾格這時候卻發現了毛病,這道熬硝的最終工序區,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堆在一塊,本該生火幹活熱火朝天的地方,卻冷冷清清沒有工人存在,“硝石開始出產量了嗎,產業園如今有多少庫存了?”
“這邊是制硝實驗區。”妮娜趕緊解釋,“但您在上一次給我們的信件中指示說,異鬼來襲迫在眉睫,贈地急需硝供應,讓我們在運作中以收集現成的硝爲優先,持續產硝反倒可以緩一緩。”
艾格確實寫過這麼一封信:“嗯……但緩一緩,也不是讓你們停下來啊。”
“並不是停下來了,而是制硝工藝尚未完善,每次改進方案,都至少要十幾天以上才能見着效果,我們不可能讓大批的工人在這等待。熬硝的人員,全都在不遠處另外一個熬硝場內,正日夜趕着工呢。”
“熬硝場?你們連發酵這一步都還沒完全搞定,哪來那麼多硝可熬,還要專門另設一處場地——日夜趕工?”
妮娜指向科本:“這就要說到研究院的意外發現了。大人您在指導大綱中告訴我們,在長硝的牆角下挖的土,能作爲制硝的‘硝酵’……但科本副院長在等待發酵結果的無聊時間內隨手嘗試,卻發現——根本不需要中間加糞加尿、發酵、反應的系列複雜過程,這些從牆角挖來的土,本身就能提取出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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