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長春魚一尾,青豆一盤,米酒一斤。”隨着一聲亮堂的唱喏,一個精氣神十足的小夥計,把一條大魚端到了桌子上。隨即左手拿來一盤青豆,右提了一小壇酒,擺在了宋錚面前,並把酒碗斟滿。
這裡是渡口邊的一家大客棧,名喚江黿客棧。坐在大堂一角,宋錚頭也不擡,丟出二兩銀子,繼續觀看着手中的《尉繚子》,那津津有味的模樣,像是看着一幅絕美的春.宮圖。
時間已經到了黃昏時分,太陽匆匆下山,只留下土黃色的晚霞掛在天邊。寒冷的季節,北風呼嘯,吹得門外杆子上的大旗刷啦啦作響。由於離江邊很近,這風格外猛烈些,每個進店的人都裹着一層厚衣,進來後先急喘幾口,留下一團團白氣。在其他客人的催促下,急忙轉身關上屋門。
店裡還算暖和,雖然沒有生火,但人比較多,每個桌子上都坐着人。酒是這裡最受歡迎的東西。喝點酒,美美地睡上一覺,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坐船北上了。
自從得到李元震的消息後,宋錚便出了家門。東西早就收拾好了,迷.藥、石灰、碎銀,魚腸劍,還有幾本書籍,兩件衣服,就是宋錚的全部行李。
皇城司的秘卒都是老手,江寧城內外的各條道路都非常熟悉,盯起人來都有一套,每一個路段都有不同的人交接。宋錚趕到城外的時候,與胡強安排的秘卒碰了面。按照李元震的行走方向,他一定是在這個渡口過江。在秘卒的指點下,宋錚從另外一條路火速趕到江黿客棧。
時間已晚,渡船已經停了。行旅之人都聚集在這個客棧內,等待着明天凌晨的首批渡船。行腳商人、書生、武生、少婦、兒童,不一而足。宋錚毫不起眼地窩在牆角的一張桌子邊,斜對着門口處。店夥計已經得了吩咐,儘量不要安排其他人和自己一桌。那二兩銀子,既是酒菜錢,也包含着賞錢。普通百姓家,二兩銀子也是不小的數目。店夥計忙不迭地答應了。
長春魚個大鱗小,肉質細膩鮮美,是淡水魚的上品。紅燒的長春魚,有一股甜膩膩的香氣。宋錚拿起筷子,將魚腹上的一塊肉夾起,放入口中。廚師的火候非常老到,宋錚輕輕一抿,魚肉彷彿融化了一般,消失在嘴裡。再喝一口米酒,渾身舒適。
咣噹一聲,房門被大力推開,進來的人讓許多人嚇了一跳。來人四十歲上下,麻子臉,鷹鉤鼻,顴骨高高,一顆狀若銅錢的紅痣貼在下巴上,使他顯得格外猙獰。
宋錚沒有擡頭,左手仍然拿着書,右手的酒碗又湊到了嘴邊上。來了掃了一眼,看到宋錚桌上有空位,便咚咚地走了過來,接着嗵的一聲,一個長形的東西放在宋錚面前的桌子上。從外形看,這是一把三尺青鋒。
宋錚這才擡起頭來,彷彿被來人嚇到了一般,渾身一哆嗦。書掉到桌子上,酒碗則摔在地上,濺溼了褲角。宋錚慌忙站起來,身子往牆角靠了靠,樣子有些驚慌。
來人正是李元震,宋錚雖然聽小圓說起過李元震的相貌,卻沒想到居然這麼醜。儘管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宋錚還是嚇了一跳。他這一番做作,倒不全是裝出來的。
李元震瞅也不瞅宋錚,掏出二兩銀子往桌上一扔,接着指着長春魚到,“夥計,也給我來一盤這種魚,再切兩斤羊肉,一罈酒。”
店夥計分明也被李元震嚇住了,不敢攆他到別的桌子上去,而是慌忙答應着,大聲通知後廚。
宋錚定了定心神,哆哆嗦嗦地收起書本,伸手拿過長凳邊的包袱,就要往外走。
“別動,吃你的飯!”李元震低喝了一聲。聲音是漢語,卻帶着濃重的鼻腔,聽上去怪怪的。
宋錚停了一下,身子已經離開了板凳。
“我說吃你的飯!”李元震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
“我……我吃飽了。”宋錚哆嗦着回答。
李元震拍了一下桌子,聲音不大,卻異常沉悶。
宋錚戰戰兢兢地坐下,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李元震猛然擡起頭來,一雙利眼立即掃了過來。宋錚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低眉順眼,持箸的手是哆嗦的。他的表演絕對到位,李元震垂下了目光。慢慢地閉上眼睛,像是在閉目養神。骨節異常寬大的右手,輕輕敲擊着桌子,卻詭異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宋錚暗罵一聲晦氣,這頭傻駱駝怎麼會坐到自己的桌子上,害得自己費心費力地表演。雖然這是自己最擅長的項目,但這種心理壓力不是一般的大。
傻駱駝是宋錚爲“狂駝”李元震起的新名字。作爲一個前世舉世聞名的大盜,宋錚有着極度堅強的心理承受能力。所謂的五大絕頂高手,宋錚先前並沒有怎麼放在眼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弱點,哪怕是名氣再大的人也不例外。不過,能與李元震這麼面對面,是宋錚沒想到的。李元震的氣場非常強,那就凝如山嶽的氣勢,散發出一種霸氣,讓宋錚感覺到了壓力。當然,李元震的那副容貌帶來的壓力更大,讓宋錚想到了厲鬼。
宋錚的表演沒有持續多久,大門又一次打開,隨之而進來的風中,帶着一股香氣。宋錚擡頭一看,一個腰挎長劍的中年美婦出現在門口處。美婦有三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身黑衣勁裝,身材豐滿,滑潤的臉上,泛着青玉色的光澤。精光閃閃的雙目在店裡一掃後,就盯向宋錚這邊。宋錚唬了一跳,一股有些熟悉的感覺在心頭泛起。
還沒等宋錚細細思忖這人是誰,美婦便向宋錚的桌子行來,坐在與宋錚相臨的另一張桌子邊。
夥計顫巍巍地走過來,“這位大姐,你要點啥?”
“魚,酒!”美婦聲音清冷,卻非常動聽。
夥計快步跑向後面,唱喏聲也小了一些。
李元震坐着一動不動,彷彿沒有注意到這個女子一般。不過,宋錚注意到,李元震敲擊桌子的右手微微停了一下。
宋錚心中一震,能讓李元震不由自主地作出反應,那這美婦定不是簡單人物。
隨着這二人的進場,大堂內的喧譁聲蕩然無存,人們都是輕聲細語地說着話。宋錚心裡靜定下來,表現出來的,則是如坐鍼氈的樣子。
李元震和美婦的酒菜都上來了。兩個人都默默地吃着東西,並不說話。宋錚腦子狂轉,絞盡腦汗地回想,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美婦。可惜,印象太模糊,實在想不起來。
時間格外漫長,足足半個時辰,李元震和美婦都用完了自己的酒菜。李元震站起身子,用手在桌子上敲了兩下,聲音清晰,接着,他轉身出去。
美婦也站了起來,衝着宋錚嫣然一笑,眼神中有讚賞,也有一絲嘲弄。宋錚嚇了一跳,連忙垂下頭。美婦的笑容有點詭秘,讓宋錚摸不着頭腦。
她一定知道自己是誰!宋錚暗自道。
美婦隨着李元震出去了,大堂裡的議論聲又大了起來。
有的人問夥計,“那個男的是誰啊?看上去挺厲害的。”
“是啊,壓得我喘不動氣!”另一個人附和道。
夥計搖了搖頭,“沒見過這個人。”
“那個女的也不簡單,這個歲數,長得可夠水靈的。”
“是啊,比我家那位強多了。”另一個嘿嘿笑了兩聲,猥瑣地道,“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虎狼之年啊。”
這一句話讓店裡立時活躍起來,男人們都會心地一笑。倒是一些帶着孩子的中年婦女,憤怒地盯着那名男子。
宋錚也滿面蒼白的樣子,匆匆上樓,進了客房,像是被李元震嚇壞了的樣子。不過,片刻之後,他轉瞬就從自己房間的窗戶裡躍下,從圍牆上翻出了客棧,半伏在圍牆下邊。此時,他已經換了一身黑衣,臉上也糊了一層東西。比起原來胖了一些,在月下看去,年紀也像變成了三十多歲。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一輪圓月升起,月光透過稀薄的雲層,照得大地冷清、朦朧。嗚嗚的北風,吹動着勁草,不時發出尖銳的呼嘯。隨着風聲而來的,江水聲若隱若現。
宋錚聽了一會兒,一聲似有似無、極其輕微的金屬交嗚聲傳來。宋錚立即起身,向着東方奔去。論起潛行來,這廝的功夫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只見他沿着江邊道路疾行,腳步落地聲卻非常細微。
這是一種功夫,門道兒就在於前腳掌和弓足的控制。利用腳上的肌肉和骨骼形狀,卸掉腳面和路面的撞擊聲。一般的躡手躡腳,人們都能做到。但要在高速行進中減低聲音,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北風的嗚咽掩蓋了許多聲音,但宋錚不敢大意。對手的強悍讓他不得不小心從事。
大約行進了一里的樣子,宋錚慢了下來,全身的肌肉都收束起來,身子半躬着,小心翼翼地前行,不發出一絲聲音。
隨着宋錚的行進,前面的兵器交鳴聲越來越響。不過,這種響聲特別奇特,有時候密如驟雨,有時候卻半天不發出一聲。
宋錚更加小心了,他幾乎是匍匐在地上,爬上了前面的一塊大石。
大石東側,十餘丈處,兩道人影一觸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