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來早。雖然甫入三月,卻已是奼紫嫣紅,春意盎然。宰相府內亦是滿園桃李,花紅柳綠,笑傲春風。加之亭臺軒榭,迴環往復,漫步其中,使人彷彿入仙境一般。
“完顏大人,這邊請!這是家父親筆題寫的綠野亭。你看如何?”一身官服的黃嵩,正引着完顏章宗等人,遊覽宰相府。在章宗身邊,是大齊禮部尚書裴堅,以及韓奎等護衛。
“這裡果然是一個妙處!相爺的字也極妙,遵勁敦厚中,又含有大雅之氣。”章宗頷道讚許,眉宇間卻是有憂色。
這是已是章宗第三次來相府了。
初來江寧,完顏章宗便受到小皇帝接見。第二天,章宗便來相府拜會這位大齊宰相,並帶來了豐厚的禮物。初次拜會,自然是禮節性的,不會談什麼隱秘的話題。
然而,五天前的第二次拜會,章宗便看出了苗頭。黃元度似乎不想與他單獨談話,刻意與他保持距離。拜會時,有禮部官員及數人作陪,使得章宗根本沒有機會將自己想要說的話表達出來。
這一次依然如此,黃元度讓裴堅作陪,瀏覽相府,並由黃嵩作陪介紹。至於黃元度本人,則是託口國事繁忙,此時不便相見。
江南春景,自然非大金中都可比。然而,章宗卻無心欣賞。大金出兵關中,最重要的是穩定與大齊的關係,使自己沒有後顧之憂慮。章宗知道,正如大金有許多人主張南下一樣,大齊也有許多人想佔鄰幽並之地。要想讓大齊不趁火打劫,章宗的任務可謂艱鉅。
用兵的事,章宗已經與逄檜商量過,逄檜也提出了要求。但增加榷場,秘切通商,卻是黃元度正管。現在黃元度不給他機會商談,章宗如何不心急。且大金進攻關中,又不能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明確說出來,必須私下達成協議纔可。
大金出兵的時間,已經選擇在八月中下旬。那時北方天氣已經轉涼,正是用兵的好時候。從現在算起,已經不足半年的時間了。所以,章宗必須儘快與大齊商談利索,使金齊關係再上一個臺階才行。爲此,完顏玉生甚至不惜給了章宗數道空白的聖旨,上面已經加蓋了國印。只要達成協議,章宗可以迅速填寫,交換國書,爲大金安心準備西進爭取時間。
現在,黃元度玩了這麼一出,章宗有些吃不準了。聯想到自己在逄檜那裡的待遇,章宗意識到,黃元度定是有所顧忌,所以對自己不冷不熱。
黃嵩似乎沒有注意到章宗的臉色,依然興致勃勃地道,“完顏大人,前朝大儒張載,曾於武功縣(今陝西武功縣西北部)講學,時蓋有綠野亭。家父甚慕其名,故以此二字名此亭。此處雖非講學之地,然亦能寄以後人之思。”
“吾亦曾研讀張載之作,暢想其丰姿。”完顏章宗點了點頭,心思忽然一閃,“武功乃關中名鎮,我記得綠野亭建於前朝熙寧元年,算來已經有百餘年,不知道此亭尚有否?”
“這個恐怕要去問問西夏人了。”黃嵩笑了笑,也覺察出了章宗的試探之意,當即轉換話題,指不遠處另一個亭子道,“往這邊走,大人,那邊一幢亭子名喚濂溪,亦以前朝大儒周子之濂溪書院名之。”
章宗一邊點着頭,不由得咧了一下嘴角,這黃嵩果然奸滑,迅速覺察出了自己的意思。
事實上,瀏覽了半晌,這黃嵩談的全是文章道德,風花雪月,稍稍複雜正式的話題,都被他繞開了,讓章宗徒喚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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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有意推脫的完顏章宗。”相府書房內,黃元度正揮動着地書筆,在平整的石頭地面上龍飛鳳舞。他並沒有處理什麼國事,而是躲在這裡練字。
一身普通青衣的盧俊青站在旁邊,捋着鬍子,頗有仙風道骨。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他便是暗鷹的直接創造者。
黃元度邊寫邊解釋道,“大金有意今年西進關中,所以拼命想與我大齊搞好關係。我不給章宗機會,就是爲了拖延一下時間,讓大金不能集中精力來準備,最好讓他們進佔關中時,碰個頭破血流。再說,金齊交往畢竟還要顧忌兩國的主戰勢力,我也不想與章宗表現得太過親近,否則容易成爲其他人攻詰我的藉口。”
盧俊青讚道,“太師考慮得周全!”
黃元度輕嗯了一聲,便集中心思,將一首詩書寫在地面上。他用手輕點了一下,“俊青,你看看這個如何?”
“太師書法果然精進了!這一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寫得極有氣勢,含有徵伐之氣!”
黃元度揮筆不停歇,又一道詩出現在地面上,“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入石棱中。”他將“中”字最後一筆豎線用力向下一拉,那“中”字如劍出鞘一般,彷彿刺到了地面裡。
寫完這一筆,黃元度便笑道,“這首《塞下曲》乃唐朝盧綸所作,盧綸是河中蒲(今山西省永濟縣)人。我記得你的祖籍好像也是那裡,說不定還是你的先祖。”
盧俊青搖了搖頭道,“這個年代太久遠,河中蒲盧姓也很多,在下難以斷定。”
晃動了兩下肩膀,黃元度直起了腰。剛剛活動了這一會兒,他的額頭上已經出了些微汗。一個婢女上前,遞過剛剛用熱水洗過的毛巾。另一名婢女將地書筆和水桶收起來。
剛剛寫完地書,黃元度甚覺舒暢。盧俊青端過書桌上的茶,黃元度一飲而盡。
“太師,吾觀你今天所寫,均事關兵戎之事,以前卻甚少見太師寫這個。”
黃元度輕笑道,“這地書筆與毛筆相同,可真可草,可隸可篆。不過,還是寫行草痛快些,能恣意行筆。至於這些詩,正配合行草,讓人心覺舒暢。改天我寫一寫李太白的《俠客行》,俊青恐怕會更吃驚了。”
盧俊青亦笑道,“太師如此寫,當更妙。‘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啊!”
黃元度哈哈一笑,揮手讓婢女們退下後,這才道,“吾少年時,甚慕江湖俠客。如果再活一次,我說不定不會當這個累人的宰相,而是學那遊俠兒,浪跡天涯,除強扶弱,仗義行俠,亦是一件美事。”
盧俊青拊掌道,“我可是曾聽多次聽太師說過,‘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遊俠兒是不怎麼受官府待見的。”
黃元度一愣,含笑指道盧俊青道,“你啊!還是這般無趣。也好,這兩年修身養性,倒沒磨滅你的鬥志。來,先坐下,我今天找你來,的確是有事商量。”
“太師但講無妨,若有所命,誓不敢辭。”盧俊青一拱手,彎下了腰。
黃嵩拍了拍盧俟青的肩膀,招呼他坐在一邊後,道,“這一次暗鷹歸正的事,你應該聽說了吧?”
“在下有所耳聞,聽說暗鷹要變爲皇城司的右司。”
“嗯,是這個意思。你知道,這兩年我們極力想讓暗鷹歸正,卻同逄檜商量不好,以至遲遲沒有行動。上幾天,逄檜派人給我傳話,講了這麼一個方案。暗鷹成爲右司後,咱們推薦人選出任右司都統。而監正一職,則由小皇帝和太后任命。皇城司那邊也是如此,需要一名都統和監正。以後左右司各自分工,不會再有什麼衝突。”
“原來如此!?”盧俊青皺眉道,“這豈不是要將一半的權力交到上邊?”
“也不得不如此啊。”黃元度道,“像暗鷹這樣的,註定不能長久掌握在一個臣子手裡,皇家是不放心的。何況自紀家出事後,暗鷹缺少經費,很難再維持下去。這逄檜也算是有誠意,聖上也同意了,還找我商量。我也大體同意了這個方案,只是現在人選問題不太好解決。”
“現在不是有二公子嗎,二公子天資聰穎,這兩年也算不錯,出任右司都統也順裡成章。”
“不行啊!”黃元度嘆了口氣,“聖上的意思,是不再讓嵩兒掌管暗鷹,而是讓咱們另選賢人,出任右司都統。爲此,他還打算給嵩兒加官,讓嵩兒到六部裡去當個侍郎。”
“啊?” 盧俊青吃了一驚,“聖上爲何會另眼相看二公子?”
黃元度搖了搖頭,“嵩兒一向與聖上關係一般,也許是因爲去年商貿行的事,聖上對嵩兒有了看法。爲嵩兒前途記,我也只好另找人選了。所以……”
“所以太師想讓我重新出來,出任右司都統?”
“是啊,還要請你再幫我一把。”黃元度看着盧俊青,“我估計暗鷹剛剛轉正後,事情會很多,別的人我又不放心,只好讓你先頂上一段時間,待時機成熟了再換人。我保證,明年年底,必讓人接替你。”
盧俊青輕嗯了一聲,“但憑太師吩咐吧。”
“嗯,你辛苦一下,最主要的事是要趁着亂,將暗鷹的一些隱秘的東西處理好,莫要讓監正抓住什麼把柄。”
“屬下明白,太師儘管放心。只是那右司監正的位子不知會落在誰頭上,會不會與我們合作?”
“這人倒是有些眉目了,應該會是你的舊識,宋錚宋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