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一輛馬車從右司據點駛出。清脆的馬蹄聲,與秦淮河邊傳來的絲竹聲響相伴,交匯成一首動聽的夜曲。
厲紅娘與連水兒對坐在車廂內,儘管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卻能聞到彼此的呼吸。
“你決定了嗎?”厲紅娘淡淡地問道。
“你是在侮辱我嗎?”連水兒的聲音沙啞,“如果你的所有親人被敵人屠戮一空,而你卻還爲敵人賣命,你的心情會怎麼樣?”
“我說過,桑漁村的事,肇事者是誰,我沒有確鑿的證據。只是半月谷的疑點太多,讓人不得不懷疑當年的事。”厲紅娘誠懇地道。
“具體的我會查證的。”連水兒聲音冷得像石頭,“但以我對那人的瞭解,那人從來是做事只求結果,不擇手段。桑漁村的血案,定是他所爲。”
“隨你的便吧。”厲紅娘嘆了口氣。
先前的談話,當厲紅娘把所有的底牌亮出去後,連水兒終於崩潰了。將所知道的事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而厲紅娘自然也透露了當所桑漁村屠村案的疑點,指出作案者應該是半月谷駐軍的掌控者——國公府。
這個推斷讓連水兒幾乎陷入瘋狂。她小時候突遭大變,親人被強盜殺了個乾淨,惟有自己被國公府的人所救,由此開始替國公府賣命,作下了許多惡事。現在連水兒得知殺害親人及本族的劊子手竟然是自己的“恩人”,如何不讓她崩潰。
厲紅娘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結果讓她震驚萬分,感到了這個冬天徹骨的寒意。
作爲條件,連水兒提出,讓厲紅娘設法將其安全送回國公府。厲紅娘略一思索後便答應了。雖然她和連水兒不同路,但如果能爲國公府培養一個“內奸”,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至於如何讓連水兒回去,厲紅娘也想好了對策——既然桓興在她身邊放了幾個眼哨,那自己不能不利用。
馬車輾轉向東,經過半個時辰,便到了距離武院不遠處的左司據點。厲紅娘特意將連水兒蒙上頭,由胡強抗着進了據點,鎖到了一間秘室裡。整個過程遮遮掩掩,自是迷惑桓興的眼線。
連厲紅娘也沒想到,桓興第二天竟然親到據點,不由分說地將連水兒提走,根本不給厲紅娘拖延的時間。厲紅娘故作生氣後,任由桓興的人帶走了連水兒。她暗笑,連水兒對國公府真是重要,以至於桓興連基本的解釋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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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司據點,木玉與袁蓉坐在燈下,面色如水。在他們身前的几案上,兩張記載着連水兒供詞的紙,墨跡猶未乾。
“木大哥,”袁蓉關切地道,“這位材料是不是要給黃元度看一看?”
“給那個老賊?我真有些不甘心啊。”木玉揚頭看着房頂,有些悲憤地道,“特別是盧俊青那個狗賊,早就該死了。現在天理昭彰,即將發生狗咬狗的鬧劇,我真不想錯過這齣好戲。”
袁蓉尋思了一會兒道,“我們不妨將有關盧俊青的這一節瞞下……”
“不妥!”木玉道,“黃元度的精明,你我都見過,不是那麼好胡弄的。一牽扯到黃嵩,黃元度肯定會找自己的兒子弄個明白,到時候可能會漏餡的。”
“可現在惟有黃元度能阻止逄檜了。恐怕現在直接上報給聖上,也難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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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難就難在這裡。”木玉兩手用力捶了一下,恨恨地道,“逄通反行未顯,而聖上對其頗爲信任,恐怕很難相信。也只有黃元度,一直與逄通不是一路,且對國公府瞭解很深,這份材料給他纔有大用。”
袁蓉秀眉緊擰,“要麼先不把材料上報給黃元度,放任黃嵩去對付盧俊青。要麼立即告知黃元度,讓黃元度設法對付國公府那邊。當然,黃元度也定會阻止兒子殺盧俊青的。”
“盧俊青的事,牽扯到錢滿櫃。國公府之所以讓黃嵩去當冤大頭,就是爲了借刀殺人,然後以此作爲與錢滿 櫃合作的籌碼。逄通此人,不可不謂深謀遠慮啊。”木玉不禁嘆道。
“可惜,小郎不在江寧,如果他在江寧的話,以他與聖上的關係,定能讓錢滿櫃吃不了兜着走。我們就不行了,聖上相信錢滿櫃勝過我們。我們貿然上奏,反而會吃虧。”袁蓉也嘆氣道。
對於專門搞情報的左右司人員來說,難辦的事情往往不是如何搞到情報,而是如果根據關係作出取捨。
靜默了一會兒。木玉終於長吐一口道,“大事爲重吧,先讓兩個老賊咬起來。至於盧俊青,先救上他一命,等錚兒回來,一齊取下這個老匹夫的狗頭。”
既然已經決定,木玉和袁蓉不再猶豫,當即整理材料,將有關國公府一些不爲人知的東西均羅列出來,用火漆封在信封裡,連夜送到了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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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戌時,黃元度一個人坐在書房裡,滿眼血絲,臉色紅白交雜,顯然正在忍受着極大的怒氣。
在他的手上,是木玉剛剛由送來的秘件。不過,這份材料已經被黃元度捏得不呈樣子。黃元度的手不停顫抖着,手指都摳進了紙裡。
材料上的內容讓黃元度又驚又怒。他沒想到,逄檜竟然佈下了這麼大的一張網。
黃元度從來不認爲逄通是什麼好鳥。當年黃元度提倡新理學,對傳統儒學進行打壓,爲此專門將江寧文院的負責者、大儒韋不周拿下。也就是從那時起,逄通與韋不周的關係逐漸秘切起來,並通過韋不周收留供養一些被新理學排斥的儒者。
至於逄通收留一些罷官抄家的官員後人,黃元度也有所耳聞。當初黃元度與逄檜都不以爲意,或者說放任逄通這麼做。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黃元度和逄檜都十分精通政治權謀:若是整個大齊朝只餘下黃嵩和逄檜兩方勢力,那勢必你死我活,不能共存,例代黨爭,莫不如是。如果有一個第三方勢力作緩衝,效果會大不一樣。
當然,國公府的壯大也與太后黃嬌的支持有關。出於對王府的戒心,黃嬌亦明裡暗裡支持逄通,希望藉助其威望與逄檜相抗衡。
還有一個原因說來十分可笑,國公逄通的年齡已經過七旬了,對於這麼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傢伙,無論是黃元度還是逄檜,都有意無意地放鬆了警惕。
大齊朝這十年,以逄檜和黃元度的鬥爭與合作爲主旋律,國公逄通只能算個協奏者。令黃元度沒想到的是,這個原本屬於敲邊鼓角色的國公爺,竟然暗自發展出這麼大的勢力。這讓黃元度終於明白了什麼叫“老驥伏櫪,志在行裡”,哦,或許叫“老而不死是爲賊”,更能代表黃元度此時的心境。
國公府的勢力的擴展,表面上看並沒有什麼稀奇之處。首先,逄通子女衆多,有五子三女,這些子女多與軍中宿將聯姻。比如,長孫逄霆,便娶了山東關右路兵馬使叢逵的女兒,算是一個重量級的聯合。
其次,門生故吏衆多。逄通年紀大,幹過的職位也多,曾經當過兵部尚書、城衛軍統制、江寧府尹、刑部尚書等職位,算是有名的老臣。逄通本身就是齊太祖的侄子,與太宗輩分相同,即使逄檜見了,也要稱一聲叔公。正因如此,國公府威望是很高的。
再次,便是逄通自我培養的勢力,包括一些被逄檜和黃元度搞掉的人物,許多後人便被偷偷收錄到國公府帳下。
最讓黃元度吃驚的是,材料上說,逄通掌握着一批死忠於他的軍中將領,建立了秘密聚居地。邊關軍、各地守備營、城衛軍,甚至是禁軍中,都有屬於國公府的人。這些人都由一個國公府一個紫袍人負責,而這個紫袍人極有可能是的長子逄桐。
衆人均傳說,逄桐早年亡于軍中。現在卻突然冒出來,怎不讓黃元度浮想連篇:逄通竟然謊稱其子死亡,暗中卻令其培養國公府的勢力,此番心計,誰能不心驚?
如此心計,如此準備,逄通終於到了“出山”。黃元度也明白了,爲何有關軍中空晌的事,最近鬧得朝野皆知,以至原本最有機會爭奪太尉之職的董蘭成,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而就在前天,有關彈劾喬震川的奏章,也送到了宮內。奏章中將喬震川縱容家人經商,偷賣給大金禁品,搶佔榷場份額等,披露出來,十分詳實,一看就是喬震川身邊的人所爲。
董蘭成和喬震川這兩個太尉競爭者都出個問題,漁利者很快就會浮出水面。
當然,黃元度的憤怒不是對逄通,而是對自己的兒子黃嵩,他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與國公府勾搭得這麼深,甚至答應了對方要幹掉自己曾經倚爲左膀右臂的盧俊青。
前番黃嵩進宮,向黃嬌密告了宋錚曾出使大金之事,便是受人指使。這讓黃元度已經看出一點苗頭了,現在黃嵩竟然大膽到這種地步,爲了對付自己的長兄黃嶽,竟然不惜勾結外人。相府何其不幸哉!
“孽畜,竟然不懂我的心啊。”黃元度長嘆一聲,又怒又悲,臉上竟是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