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離家越來越近,黃夢樑滿心歡喜,邊走邊啃燒餅。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賣燒餅那年輕人說,去年地坑鎮這兒打了一仗,死了好多人,心一下子就揪緊起來。他想到竹娟妹妹她們程家村就在地坑鎮旁邊,那仗打起來肯定會波及到那,會不會對竹娟妹妹有啥威脅喲?
黃夢樑驟然緊張起來,哪還有胃口再去啃燒餅,將剩下的兩個塞進口袋,催促白花騾馬快走,早點回家去看個究竟。
沿途行人不少,經打聽,都是躲避戰亂纔回家的。少不得就向這些人問訊,問地坑鎮現在怎麼樣了。然而,問到的俱是令黃夢樑膽戰心驚的消息,到後來,黃夢樑都不敢再去向別人打聽了。因爲,那一場地盤爭奪戰實在太過慘烈,士兵死了無數,還傷及到無辜的百姓。
原來,去年十月份的時候,劉楊兩家軍閥就在這地坑鎮一帶打了一仗。那一仗,雙方皆沒佔到便宜,可卻苦了地坑鎮的老百姓。當時,雙方爲爭奪地坑鎮,各派出一個師的兵力在這兒,展開了一場拉鋸戰,一忽兒你打過去,一忽兒他又打了過來,雙方各自至少損失了數百士兵。
有人親眼目睹,那些死去的士兵,用白布裹着,就跟白條糕似的,依次擺放在地坑鎮街上,一具具,一條條,排出去怕有一里長。那陣仗,滿街都是死人,簡直比那一年鬧瘟病死的人還多。
據說,雙方的士兵都打紅了眼,一個個跟瘋子似的,仗打下來,還動不動就殺人,好像誰欠了他們的命似的。地坑鎮發生的件事,就足以證明這些士兵已經變成亂咬人的瘋狗。
本來,地坑鎮已經沒有老百姓們了——又是打仗,又是死了這麼多人,鎮上誰還敢呆?
不過,偏偏就有那要錢不要命的人不走。說來這人黃夢樑不陌生,那人就是窯姐香香。
香香不似其他百姓,聽說有軍隊打來,就跟避瘟疫一般,儘量逃得遠遠的,打仗時的兵就如同匪,故有兵匪一家之說。可那香香卻不這樣想,她是做皮#肉生意的,只要你有錢,管你什麼兵什麼匪,她照樣做你的生意。她的想法本來不錯,打仗時,士兵有錢,她生意當然好。只可惜,這次她卻看走了眼。
就是街上擺滿屍體那天,香香居然在她的房間照常“營業”。幾個傷兵路過她門前,香香對他們撓首弄姿,口出蕩語,勾引傷兵去她家玩玩,說:“大兄弟,來家坐坐嘛,就你們幾位一起玩,只收一塊大洋……”
幾個傷兵聽了,便停下腳步。其中有一位傷兵盯了香香幾眼,就給其他幾位小聲說:“我們班陳大毛、週二狗兩位兄弟,前幾天就來這玩過一回,結果腦袋都被打爆了——都是這娼婦害的,被她黴了……”
另一個傷兵也說,他們班長好像也與這女人上過牀,現在還裹着白布躺那邊街上。
這些傷兵嘀嘀咕咕,把被打死了的兄弟的賬竟然算在香香身上。這樣算賬自然荒唐之極,但也活該香香倒黴。她見幾位傷兵湊一堆說着什麼,還誤以爲是她說“自己一塊大洋可以讓幾位玩一回”令他們動了心,愈發的賣弄風情,勾引傷兵。
結果,就真的把幾位傷兵勾到了她的房內。只是,這幾個傷兵進屋去沒呆多大一會,就全都出來了。算時間,不大像是每個人都與香香玩了一次的樣兒,亦也不見香香送這些傷兵出來。那香香這次沒出來送客,以後也再沒見出門。過了好多天,有人從香香屋門外經過,聞到裡邊一陣陣惡臭,才知道她已經死了好久了。
據說,香香死得好慘。被別人除下了衣衫,雙手雙腳被綑,嘴巴也被毛巾塞住——慘狀不堪言說。香香雖是娼婦,賺那齷齪污穢錢,但那幫傷兵如此戧害於她,更是禽獸不如。
去年的那一仗打了十多天,把一座地坑鎮的房屋差不多毀掉一半。這還不算,鎮子周圍的村莊,也跟着受到牽連,槍炮轟,士兵搶,弄得這一帶滿目瘡痍,到處都是廢墟,老百姓流離失所,真的遭了罪受。
一路上,黃夢樑聽見的都是老百姓怨聲載道,詛咒戰爭。他牽着白花騾馬,行走在回家的石板道上,心裡已然沒了喜悅,裝着的除了對戰爭的憤慨與對鄉鄰的同情,更多的是對他竹娟妹妹的擔心焦慮。
下午黃昏,黃夢樑來到他自己的家。自那日他挑食鹽去地坑鎮,便再也沒有回來過,此刻途經家門,心中再怎麼惦記竹娟妹妹,也得要瞧瞧自己的家呀,畢竟他在這房子生活了十多年。兒時的歡樂,對父母的記憶,皆在這長江邊的破屋裡。
然而,黃夢樑佇足在自家門前,卻已經沒有必要進屋了。因爲,他的家——那間破茅屋早已坍塌,僅剩一堆瓦礫殘磚,家已不復存在。是因戰火而毀,還是經年累月失修倒塌,不得而知。
他瞧了一陣,覺得心裡難受,胸口堵得慌,不想再瞧了,調頭往地坑鎮走去。這兒離竹娟妹妹那還有二十多裡地,那兒還有一個溫暖的家在等着他,吸引他。到了那,有竹娟妹妹的笑臉歡聲,過去種種磨難、千般思念以及萬里勞頓奔波,都結束了,代之的是團聚溫馨、快樂幸福……
二十來裡,黃夢樑僅用了兩個多時,就走完了最後的路程。到了程家村,到了那蓬茨竹林,一拐彎是座小院,那就是竹娟的家。
天已經黑盡,夜空綴滿星斗,那座令黃夢樑魂牽夢繞的小院終於出現在眼前。瞧小院尚在,那就意味着竹娟妹妹在家,黃夢樑一直揪着的心放鬆下來。不過,黑夜裡瞧不出小院有啥變化,房間裡也沒有一絲燈火,黑黝黝的,好像沒有人在家。
莫非竹娟妹妹已經睡了?問題是現在時候還早嘛,睡覺那也實在早了一點。
黃夢樑來到小院院壩,興奮地衝屋裡大聲叫道:“竹娟,竹娟妹妹,我回來了!”
叫了數聲,卻沒有人答應。黃夢樑有些着急,幾步走到門邊,一推門,門嘎然而開,裡面漆黑一團,依舊無人應答。黃夢樑扭頭,見屋檐下堆碼着柴火,就從中抽出一把乾草,三兩下紮成一束,用火柴點燃,舉着進屋。
進屋一瞅,黃夢樑倒抽一口冷氣,一種不祥之兆即刻而生——屋裡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可見竹娟的勤勞與持家。但是,那看來整潔的房間,卻蒙着一層厚厚的灰塵,顯示房主人多日不在家裡。
黃夢樑大驚,舉着火把從房間裡跑出來,在小院大聲呼叫竹娟,他的聲音由驚恐漸漸變成淒涼,傳出老遠……
正在黃夢樑絕望之際,小院外轉出一個人影,黑暗中,有一位姑娘的聲音在怯生生問:“你是黃夢樑,夢樑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