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餘老闆將手中的一批貨物轉給一位同行,貨還在自己倉庫沒走就出了事,貨物裡被警員搜出幾包煙土。警員逮捕了那同行和同行的買家,卻僥倖放過了餘老闆,這不能不說是不幸中的大幸,抑或是警局令人蹊蹺的疏忽。
總之,餘老闆的心都是懸掛着,生怕哪一日警員找上門,要他講清楚那煙土的事情——這他哪能說得清楚!哪知,警員沒來,倒是那同行和買家的家屬找上門來,要餘老闆想辦法爲她們的男人洗脫罪責。辦法有一個,就在那擺着的,拿錢消災。
既然事情不出都出了,攤上這號倒黴事,自己非得出點血不可。就問那家屬要多少錢才能把她們的男人保出來?那家屬一開口,嚇了餘老闆一跳,說警局開的價,一個人五千大洋,少一文都免談。
我的個媽喲!一個人五千,兩個人就是一萬,這不是要了他的命。他的那批貨連本錢帶利潤,總共才值兩千大洋,那警局也實在是獅子大開口,哪有這樣訛人的?就跟這兩家的家屬商量,說可不可以找人去警員說點好話,少付一些,付兩千大洋行不行?如果行他願意出一半。
餘老闆畢竟是商人,出錢得爲自己找個理由,不然被套上了就划不來了。他說歸根到底他貨物已經脫手,這事應該沒有他的責任,但看在是他賣出的貨出的事,出於人道同情,所以他出一千大洋,再多就不行了。
那家屬那裡答應,哭哭啼啼說,餘老闆不能把事撇得乾乾淨淨,明明是餘老闆的貨,又在他家的倉庫出的事——要去警局那商量少錢,就得他自己去,她們婦道人家,沒法跟警員打交道。
再說,她們兩家已經花了差不多就有兩千大洋了,警員才鬆口說五千就放人。家裡,平時都是男人當家,男人一進監獄,錢都不知從哪裡出,好不容易湊了點錢,纔得到警局這個話,他餘老闆不能坐視不理。
這一下,話說談崩了。兩家的家屬氣乎乎地離開了餘老闆的鋪子,丟下話說,三天之內,餘老闆不同意出錢贖她們的男人,她們就去請上海能評理的人來找餘老闆,就不信在上海灘做生意就不講道理!
出了這樣的事,餘老闆如坐鍼氈,哪還有心思去幫竹娟尋她的丈夫。竹娟瞧在眼中,也知趣,雖不知道餘老闆出了啥子事,但就沒去打擾,問他關於尋丈夫的事有了眉目沒有。
這兩天,餘老闆呆在家裡,連鋪子也不敢去了。他清楚,那兩個家屬來吵鬧,別說鬧到“上海灘主持公道”的人來主持“公道”,就是圈子內的同行知道了,他以後還怎麼做生意?明明就是他的“責任”嘛,出了事自己推諉,面子都不說了,那信譽呢?
唉!我真是上輩子作了什麼孽喲,碰上這樣的倒黴事——餘老闆在家裡唉聲嘆氣,一副愁眉苦臉相,樣子比死了爹媽還難看,弄得餘家的人全都不得安生。餘太太、家裡的傭人俱都不敢大聲說話,走路都踮着腳尖。就是竹娟也儘量不與餘老闆碰面,她心裡在想,這餘老闆家出了啥事,怎麼個個都是哭喪着臉?
唯有黃晨、餘豆豆照樣百事無憂,在院子裡歡蹦吵鬧,給這座充滿窒息不安氛圍的院落,添了一點活躍生氣。
這餘豆豆,自那日在小巷黃晨幫她嚇跑了那羣“小痞子”,就對這位比她還小兩歲多的弟弟佩服萬分,每天像影子似的跟在黃晨屁股後邊,黃晨說啥她應啥,比餘太太的話還管用。餘家的傭人都很驚訝,這位家裡的小公主,平時說話頤指氣使,動不動就使小性子,怎麼就那麼聽一個鄉下來的小男孩的話?
這樣也好,省得大家爲她操心,什麼吃飯啦、穿衣啦,稍不如意就不吃不穿,哄半天都不管用。現在好了,有這個小“鄉巴佬”說話,一說一個準,大家都省心。
這天早上,餘老闆依舊不敢去鋪子做事,呆在家裡躲事。餘老闆其實也知道,是禍躲不掉,躲掉不是禍。那同行與買家蹲在監獄裡,他們的家眷豈肯就此罷休。他如此避禍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該來的就得來,只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餘老闆從客廳出來,看見小女兒餘豆豆跟黃晨在院子玩“捉迷藏”,餘豆豆不小心跌了一交,穿在身上的旗袍側身的褲岔處,被撕裂一道口子。這本是小事一樁,可撞上餘老闆心裡焦慮,他就一股無名火冒了出來,衝自己的女兒罵道:“成何體統,沒有家教!女兒家的褲岔破了還不知羞恥,還有臉在這裡玩!”
被父親如此責罵,這對餘豆豆來說可算開天荒第一次。她一時感到委曲、害怕、驚疑,頓時放聲大哭起來。那餘老闆因心中極度困擾,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女兒的粗暴,反而心中怒氣上涌,竟衝哭啼的餘豆豆揚手作勢要打——然而,手卻沒有打下去,他看見黃晨忽然擋在小女兒的前面,正怒視着他。
餘老闆一陣火起,沒想到一個乳臭未乾的幼兒,竟敢用眼睛瞪着自己,而且那眼睛裡居然有一種懾人的力量。他心裡一動,好像明白點什麼——對呀!就是這母子倆來到我餘家,我才觸了這麼大的黴頭。他們母子倆分明就是我餘家的剋星,災星!
這餘老闆真是的,自己背了黴運,不去思考怎樣化解,一味躲在家裡,跟鴕鳥似的顧頭不顧尾地麻痹自己,甚至還牽怒於竹娟母子,實在荒唐。
“我說呢,我餘家怎麼遭到這樣的大禍,原來是我家來了災星,硬是要讓我餘家家破人亡——”餘老闆喪失了理智,口無遮攔說出一堆令人難堪的話來,可他僅僅只說到一半,就突然剎住話頭。
餘老闆小題大做地責罵餘豆豆,餘家的傭人皆不敢出聲相勸。餘太太也沒來攔她男人咆哮,這院子裡,只有她知道餘家可能面臨滅頂之災,她男人心中難過,就讓他發瀉一下,不發瀉,餘老闆真的會發瘋的。
竹娟見餘老闆這麼一個講道理的人,今天怎麼爲一件小事大發雷霆。你心中再有事,也不該對女兒這樣的嘛,女兒還小,就算有錯,輕言細語說她幾句也沒啥,罵她不知羞恥,這實在太過分了。可竹娟還是隱忍不言,她畢竟是客人,不好參言。
可這餘老闆倒好,罵女兒也就行了,怎麼罵着罵着就罵到他們母子倆的身上來。不錯,我們住在你家是得感激你,但感激不等於就可以任由你餘老闆污辱!
這竹娟從家鄉坐船,千里迢迢來上海尋夫,一路經歷了頗多風雨,再是鄉下的婦道人家,也會增長不少見識。尤其是船過三峽,船上的老大無不對她母子尊敬照顧,還通通認定他們母子是貴人,怎麼到了你這餘家,就變成了災星?
竹娟氣不過,就想開口答應他餘老闆幾句,你餘老闆生氣也罷,不樂意也罷,大不了離開餘家——可竹娟剛想開口,卻又一下子閉口了,因爲,她看見餘老闆的災難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