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大駕起木船,趁着夜色,駛出藏身的蘆葦蕩。其時,江面霧氣正濃,一股西北風颳過,竟也沒有把濃霧吹散。木船張帆,逆水順風,在長江上無聲行駛了個多時辰,看看離南京城越來越遠。
把着船舵的鄭老大這才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支旱菸袋,準備抽一袋旱菸,緩解一下適才極度緊張的情緒——剛點燃煙,江霧裡就傳來一陣“突突”馬達聲響,接着,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霧障,落定在他駕駛的木船上,照耀得鄭老大睜不開眼睛。
“突突”的馬達聲說明了是日本人的兵艦,光柱當然就是日本兵艦上的探照燈。想都不用想,被日本兵艦的探照燈射到,接踵而至的必是一通炮彈槍子伺候,頃刻間,木船便要灰飛煙滅。
鄭老大腦子裡“嗡營”一聲,瞬間冒出個“完了”的念頭。臨死之際,鄭老大心裡不禁產生出一絲埋怨來,那敖姓神仙怎麼也會失算,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子夜時分航行,不會有危險,可纔在長江上走了個多時辰,就遇到日本兵艦。遇到日本兵艦,那就意味着一船人都要葬身江底——罷了!看來今日子時,是我鄭老大的死期,就是神仙也救不了我的性命。
鄭老大以手遮面,絕望地閉上雙眼,等着日本兵艦開槍開炮……等了一陣,卻沒有槍聲炮響,那艘日本兵艦掛着膏藥旗,探照燈在江面掃來掃去,船頭船尾的大炮機槍亦不停左右移動,竟隔着木船不遠的距離,顧自開走,連臭屁都沒放一個。
這就奇怪了。這兩天,鄭老大躲在蘆葦蕩,可是見多了日本兵艦擊沉木船鐵駁的事。這些狗強盜,不但擊沉木船鐵駁,就是落在水裡逃命的人也不放過,還用機槍掃射,直到趕盡殺絕方纔罷休。今晚怎麼了,莫非這些日本兵發了善心?這是不可能的事呀,期盼殺人放火的牲畜發慈悲,除非日頭從西方升起。
鄭老大想不明白這事,疑惑着駕船繼續溯江而上。
一夜西北風,將鄭老大的這條木船送到離南京城百里開外的地方,終於脫離了危險。鄭老大舒了口氣,將舵交給一位船工,自己立在船頭,雙手合什,對江水裡的敖姓神仙感謝與告罪——昨夜,撞上日本兵艦那陣,他心裡埋怨過敖姓神仙,
現在回想,定是敖姓神仙施法蔽障了日本人的眼睛,才使木船得以躲過一劫,不然,那些日本兵睜着眼睛,怎麼就愣沒看見這條十來丈長的木船。萬幸敖姓神仙沒有生氣,他當時要是一生氣,收法不管了,他鄭老大一人死不打緊,可卻連累了一船人的性命呀!
鄭老大在船頭喃喃自語,又是感激,又是謝罪,卻做夢也沒想到,昨夜與木船擦肩而過的日本兵艦卻是一艘冒牌貨,而且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冒牌日本兵艦上的頭目,不但是鄭老大的老熟人,亦是餘豆豆在自盡時呼喊的一位親人。只可惜,冒牌日本兵艦上的這位與鄭老大、餘豆豆失之交臂,沒能與他們相見。
昨夜,那艘掛着日本膏藥旗的冒牌日本兵艦,駕駛室裡穿日軍少佐服的一位年輕人,自然看見了霧中航行的木船,同時也看見了掌舵的鄭老大。他瞧鄭老大也有些面善,卻一時沒想起是誰。這一是因分別時間太久,二來鄭老大用手擋住半邊臉,才錯過了相認的機會。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餘豆豆絕望之際,口中呼喚的黃晨弟弟。
黃晨與餘豆豆一別十多年,這會已經長成一位英俊挺拔的青年。黃晨臉上,不失其父親黃夢樑的敦厚善良,更有股剛毅成熟的英武之氣。他穿着一身日軍少佐的軍裝,腰間挎着一把三尺短劍,親自操舵,駕船往長江上游駛去。
黃晨身邊,還有一位清秀的年輕人,也是身着日軍少佐軍服。這年輕人看起來比黃晨年紀要小几歲,容貌卻與他相近,就是身子纖細一些,臉頰帶着些許脂粉氣,雖然腰間也掛着一柄短劍,怎麼瞧都不像躍馬疆場的男子漢。
其實,這位清秀的年輕人本來就不是男子漢,她乃是黃晨的妹妹黃娜。黃娜是原西郡公主芭姆娜所生的女兒,她不但有着母親一樣的驚人美貌,更是秉承了芭姆娜的聰穎。有着黃夢樑與芭姆娜的血統,黃娜比之母親的敏慧,可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小時候,在南北海島,黃娜的聰明就顯出了不凡的端倪。哥哥黃晨是孩子頭,妹妹黃娜則是孩子頭言聽計從的軍師。無論去幹什麼勾當,抑或闖了禍,皆是大兩歲的哥哥聽從黃娜的詭計行事。
有一次,兄妹二人偷偷駕着小艇,去侏儒島玩,還潛到海底沉船墳場探險,黃娜差點被那羣海鰻撕碎。回家後,被程竹娟發現黃娜腿上被咬的傷痕。一經審問,黃晨老實,就坦白招了。程竹娟很生氣,抓起一隻荊條要揍黃晨屁股,叱責他不該帶妹妹去冒險,卻被黃娜幾句話一說,便使程竹娟氣散怒消。
黃娜牽着程竹娟的衣襟,怯生生地說:“大媽媽,哥哥錯了該捱打,我也錯了也該受罰——我怕看您打哥哥,先罰我,罰了再打哥哥好不好?”
這刁鑽古怪的小丫頭,明知程竹娟是擔心自己出事,纔要揍黃晨的,卻故意向她討罰,還要求先罰。弄得程竹娟又是心痛又是愛憐,扔掉荊條,攬過來黃娜直安撫:“傻閨女,大媽媽怎麼捨得罰你,別怕啊!”早把要揍黃晨屁股的事拋到腦後。
一邊的芭姆娜瞧了,樂得直不起腰。她一眼就識破了女兒的花招,伸出指頭點戳黃娜的小腦袋,笑着對程竹娟說:“竹娟姐,別信這小丫頭的鬼話,她纔不怕你哩!她是在轉移目標,保護她哥哥的屁股不挨你揍。”
還有一次,查斯里昂來南北海島,看望黃夢樑夫婦和那羣孩子。閒暇時,他給孩子們講了一個關於獅身人面的故事。說在埃及的大沙漠裡,有個叫斯芬克斯的怪物,它長着人的腦袋,身體卻是獅子,守在一條商賈行旅過往的必經路上,專門吃人。不過,這獅身人面怪物吃人前,給了被吃者一個活命的機會,它讓行人猜一個謎語,猜中了就放過他。謎語是這樣的: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卻用三條腿走路,這是什麼東西?
黃晨與一幫孩子托腮支頤,猜了半晌,也猜不出是啥玩意。查斯里昂童心未泯,瞧着圍住自己的這一羣孩子,抓耳撓腮,沉思皺眉頭,愣猜不中謎底,樂得不可開交。
恰好,黃娜走來找哥哥黃晨玩耍,聽了這謎語,隨口就答:“這有啥難猜的嘛,查斯里昂伯伯說的謎語,謎底就是人呀。”
查斯里昂大驚,這個謎語不說小孩子了,就是見多識廣的大人一時也是難以猜中的。可這位小女孩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居然不費吹灰之力,隨口就道破謎底,簡直神了……
黃娜立在駕駛室,神情肅穆,她身邊的哥哥黃晨倒是滿臉的不在乎。這就是二人性格的不同之處——哥哥武藝高強,一身是膽,卻莽撞多於思考;妹妹思維縝密,籌謀深遠,似乎過於憂慮了一些。要知道,這冒牌兵艦上,除了有位天煞星一般神勇的黃晨,還有十多個“日本兵”,亦是南北海島上那幫長大了的孩子,他們同樣身手不凡。
其實,妹妹黃晨的憂慮一點都不多餘。這一帶水域,是日本人才佔領的,江面時常有日本兵艦巡邏,發現可疑船隻,日本兵艦立刻就會開火。這還在其次,黃晨他們依從黃娜吩咐,化裝成一支日本軍,可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與日本兵艦正面衝突——黃娜擔心的是,他們不熟悉長江航道,尤其是在夜晚大霧裡航行,更難目測水情,一不小心,輪船觸礁擱淺,麻煩就大了。
黃晨、黃娜兄妹,帶領着南北海島十多位一塊長大的兄弟,駕駛這艘輪船,此行長江,實在是身負一項重大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