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都是敲鑼打鼓聲,整個皇宮都彷彿籠罩在一片又一片喜慶的紅色裡,十里紅妝一直鋪到了宮門口。
我將手中的白瓷瓶隨手扔在枕下。
只覺得全身都提不起任何力氣,腹部傳來一陣一陣的刺痛感,卻感覺遠遠不如心裡那個地方痛。
“娘娘……”素衣在一旁遲疑地看着我。
“鳳離沒有傳令過來讓我也去參加嗎?”我笑了笑,瞧她爲難的樣子,又道:“果然啊,他早就不當我是他的妃子了。”
我從牀上撐起身子,忍住腹部的劇痛,對素衣道:“去給我拿套正裝來。”
“可是娘娘……”
“要你去拿就去,怎麼那麼多廢話?!”我臉色不好看,瞪着她,幾乎是從齒間逼出來的:“快去!”
素衣含着淚,跌跌撞撞就去拿了。待換好了正裝,還細細地梳了尊貴的髮髻,玲瓏玉墜掛了滿頭,胭脂水粉下一張蒼白的臉都彷彿可以藏住。
我看着鏡中的自己,柳葉眉桃花眼,風姿也沒有差當年多少。
只是紅顏仍未老,恩寵卻難回。
我緊握着手中的淌龍玉佩,由素衣攙扶着,背挺得很直,一步一步朝永和殿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漸漸感到喧囂聲近了,是那種鋪天蓋地的喜慶聲,我站在那裡,卻感覺恍如隔世。
就像當年他迎娶我的那個時候,也是這般,十里紅妝浩浩蕩蕩。
而他說,我要給你這世上最好的,讓所有的女子都嫉妒。
如今不過兩年,就一切都更迭了。
下面黑壓壓都是人,滿朝文武百官和宮人,每個人臉上都掛着喜慶洋洋的笑容。就連鳳離身邊站着的寧皇貴妃、蓉貴妃靜貴妃等人都是一臉溫和的笑意。只有我一個人,肅殺着神情,一步
一步朝那個男人走去。
身邊的人很快發現了我,露出各色不一的神情。有以前受過我恩惠的宮人,頂着四周的壓力,還是低着嗓子喊了一句:“宜妃娘娘。”
不過很輕的四字,所有人就像聽見了什麼怪物的名字,不約而同安靜了下來,目光都朝這邊投來。
我看見站在高臺之上的男子頓了頓,不帶一絲情感的目光也投了下來。
我仍舊站的筆直,望着遙遙而立的男子,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我自己看不見,只知道身邊的素衣轉過臉去,眼眶已經紅了。我還是望着他,一字一頓道:“皇上大喜之日,臣妾來給皇上送
上一份大禮。”
鳳離卻沒有看我,皺着眉對四周林立的侍衛道:“宜妃身子不適,還不快快帶她回去。”
侍衛應聲都圍了過來,他們都知道我是江湖來的女子,小心翼翼警惕着,生怕我突然發瘋反擊。
我看着所有人防狼似虎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靜靜的淒涼的笑淌了一臉:“皇上,臣妾都說了是來送給你大禮的,又不是來搗亂的,瞧你們這樣防備的模樣,臣妾又不是鬼。”
鳳離微微眯着眼,看着我的表情有點奇怪。他身邊的寧皇貴妃上前一步,吃驚地睜大了眼。
我順着她的目光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卻看到滿手的血,我輕笑了笑,道:“我知道,我是江湖上來的女子。我迷惑聖上,給蓉妃妹妹下毒,妄想殺害皇子。我在宮中施厭勝之術,還勾結三
皇子妄圖顛覆王朝。皇上到現在都沒有殺我,是念及了一分舊情,臣妾謝皇上。”我盯着他,眼裡有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
身邊的侍衛的表情都變得有些不忍,有膽小的宮女還側過頭去不敢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我身上,看見我眼裡緩緩流出來的血淚,懷着各色各樣的神情。
而我眼裡只能看得到高臺之上的男子,那個有着孤獨的王者氣息的男人,那個君臨天下風姿卓然的男人。
我早就明白的,我知道他太多,他所有骯髒的東西我都知道。他想要問心無愧地做皇帝,自然要把我這個見證他所有罪惡的毒瘤給清除掉。
他想要,我應了他便是。
從人羣中突然飛出一道黑影,弄無邪就已經穩穩落在了我的面前,臉上掛着痛心的神情,一把扣住我的手,道:“你在做什麼?我帶你回去治傷!”
我仍舊笑着,輕輕掙脫他的手,搖了搖頭:“你怎麼也想着要來干擾我,等我,等我給皇上和賢妃妹妹送上這
一份大禮,我就走。”
我緩緩高舉我手中緊握的淌龍玉佩,鳳離見到了這個,眼中也不禁閃過一絲光芒,望着我,忍無可忍一樣,問:“你究竟要做什麼?”
“我來還給你。”說着,我將手中的玉佩遙遙一扔,用了幾分真氣,直接丟在了他的面前,他伸出手一抓,就輕而易舉抓在了手裡。
我晃了晃,身子幾乎不穩。接着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罪該萬死。皇上念及舊情,已經給了臣妾最大的寬恕。可是臣妾不識好歹,卻還是三番五次作孽。臣妾送給皇上的大禮,是願祝
我北暮王朝永遠國泰民安,創此太平盛世。而皇上能做一個體恤百姓、賢德能以流傳萬世的好皇帝!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世間沒有戰亂,不會再奪走百姓們一直守護的和平與安寧。”
我頓了頓,又是兩行血淚留下來,視線已經漸漸模糊,我卻還是直直地挺着背,一動不動地站着。
弄無邪突然伸出手來扶住我,和素衣一左一右攙扶着,像是害怕我突然倒下去一般。
身上彷彿有千萬根針在扎着,劇痛直逼過來,壓迫着腦內,一片嗡嗡作響。
那個蛇靈的血,沒想到這麼猛烈。
我咬着牙,拼命想要站直身子。他們看不起我,我不能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是他的妃子,我不能夠竭斯底裡,不能給他還有驚鴻抹黑。
驚鴻的人,就算死也要死的像個人物。
可是如今我只是看着他漠然的神色,都幾乎站不穩,全身的內力都好像廢掉了,根本抵擋不了一陣一陣傳來的劇痛。我卻仍舊望着他,笑道:“皇上是重感情的人,臣妾很感謝你的不殺之
恩。只是如今普天之下沒有人不知道當朝宜妃是如何歹毒殘忍,皇上若不是處置臣妾,恐怕難平悠悠衆口。”
“你究竟想說什麼?”這次,開口的是一直站在鳳離身後的壁如鏡,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像是被我滿臉血淚嚇到了一樣,咬牙切齒望着我:“你毒害我的皇兒,如此喪盡天良,皇上對你網
開一面已是仁至義盡,如今在皇上迎娶賢妃妹妹之時說這些話,你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鳳離也皺着眉頭,嫌惡地看着我,道:“你不要不識好歹。”
我張了張嘴,想着他終於連最後一絲情分都捨去了。弄無邪握着我的手都在顫抖,看着高臺上的男子,眼底深沉。
我嚇得一把反扣住他的手,生怕他上臺去刺殺他。
想想我還真是可憐,到了這個時候,卻還是捨不得讓他受傷。
可我是真的累了,我不想再這樣糾纏下去,他要做他的盛世明君,他要他的天下,我都可以助他。
現在他還要將我毀得乾乾淨淨,我爲了他什麼都可以不要,可我還是會有最後一分尊嚴的。
約摸着時間也不多了,四周的人看我也都像在看怪物,像看最髒的東西一樣,我第一次感覺到活着真令人痛苦。即使在小時候被迫殺人,被所有人拋棄的時候,我也沒有想過活着是件受折
磨的事。
而如今,他是真的將我毀了。
我望着他,聲音都控制不住在顫抖,大腦裡已經開始空白起來,我還是望着他,緩緩道:“所以臣妾代……代皇上,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苟活,只希望皇上念及往日情分,能夠在臣妾
死後,將臣妾的屍體扔到長安城外的亂葬崗裡。臣妾本就是江湖的人,請皇上賜給我最後一絲恩典,讓我最後可以離開這皇宮。可以讓臣妾下一世,下下世,都能夠與皇城毫無瓜葛。”
我說着,一把跪下去,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臣妾求皇上成全。”
“你在說什麼瘋話?!”鳳離忍無可忍:“來人啊,將宜妃送回冷宮,宜妃神智不清,又身懷武功,找個太醫去給她好好瞧瞧。病未好之前,不許踏出冷宮半步!”
我嘴脣都在痛的顫抖,有侍衛逐漸涌了上來,卻被我身邊的弄無邪一掌打飛。我聽見鳳離氣得發抖的聲音:“好你個弄無邪,連你都要違抗朕嗎?!今天是朕的大喜之日,朕不想殺人!”
更多更多的侍衛涌了上來,慕容安矣和系狨兩大將軍也拔劍衝上來。我看見弄無邪爲了護我,隻身過去與他們糾纏打鬥。素衣撲過來扶住我,卻被涌上來的侍衛強行拉開。我感到他們粗魯
地拽着我的領子將我從地上拉起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制住我,生怕我突然反擊,無數把劍橫
在我的脖頸上。
我像個丟了魂一樣仍由他們拉着站起來,腳下卻是虛軟的。
他還真是一點情分都不顧了,昔日的種種都像是過往雲煙,對他來說,不過是爲他登上皇位的一步棋罷了。
只有我一個人這麼傻,居然還當真了。
我突然仰天大笑起來,聲聲如杜鵑泣血。
我要是想逃,就憑這些侍衛能夠制住我?!
雙手一個反轉將我左邊的侍衛摔出去,袖裡劍募地滑到手上,將圍着我的一干侍衛全都打飛。
周圍頓時一片混亂,文武百官們私下逃竄,生怕我發瘋傷到他們。我看見鳳離拔了一旁的劍,緩緩朝我走下來。影衛們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周圍一片刀光劍影,全都是衝着我來的。
我笑的更厲害了,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不用這樣煞費苦心的,我已經服了毒,活不出這裡了。”
一瞬間,四周全部安靜了下來。弄無邪不敢置信地轉過臉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步子,回頭望着站在百步階梯上的鳳離。風獵獵地吹着,他迎風而立,風幾乎都把他的盛裝吹散,他狠狠地
看着我,一字一頓接近咬牙切齒道:“你說……什麼?!”
像是要應證我的話一樣,嘴裡的鮮血募地涌出來,從嘴邊滑落下來。我膝下一軟,一把跪在地上,臉上卻還是掛着笑容。我都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可是高臺上那個男子的眼神好陌
生。視線變得模糊不清,意識都好像在散去。
沒有想到,驚鴻曾經的頭號殺手斷梅,最後居然落到了這麼一個下場。
身子緩緩往一邊傾斜,我感到身邊的素衣掙扎地爬過來想要扶住我,我看到弄無邪着急地往這邊衝過來。我看見鳳離不敢置信的眼神,還有不知道何時出現的葵姬,扒開人羣想要過來。
四周有好多好多的人,可眼皮上好像有千斤重,壓得我再也沒有力氣擡起來。
“砰!”
身子重重栽倒在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好像靜止了,眼裡的血淚已經完全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只能在最後一刻看見那個高臺上的男子不知道喊了什麼,從階梯上發了狂一樣衝下來。
耳邊響起他曾經說過的話:“你這麼聰明,我想要什麼你必定是知道的。我要當皇帝,要給全天下人太平盛世,要盡我所有努力治理國家。也不希望再看到戰亂,奪走百姓們一直守護的和
平和安寧。醞溪,我需要你的幫助。”
當年他的野心他的抱負,他的滿腔爲天下百姓着想的賢能至德。
真好,如今他想要的他都得到了。最後就連我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也一併除去了,他應該感到開心纔對,從此可以高枕無憂做他的盛世明君,可以完成他當年定下的誓言。
可是他眼裡的淚光是什麼,他明明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天下,爲何還會露出那樣失措那樣悲涼的神情。
過往都好像寫滿了蒼涼,我已經漸漸想不起了。腦子裡黑暗逐漸蔓延過來,我覺得好累好累,終於還是緩緩將眼睛閉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原來他最後給我的,也只有這麼透骨穿腸的痛苦和絕望。
忘情懸崖的死生契闊都彷彿還歷歷在目,那時正是春天,百花齊開,我偎在他的懷裡,梨花香瀰漫在脣齒間,叫人沉溺其中,無法脫身。而他亮如星辰的眼睛望着我,定定道:“醞溪,答
應我,留在我身邊。”
恍惚間身子好像被誰抱起了,耳邊響起誰的聲音,一遍一遍倉促失措,又帶了幾分竭斯底裡地大喊着:“來人啊!給朕傳御醫!!”
“沈醞溪!你不可以死!!你答應過朕要一直陪着朕!你不可以死!!!”
“沈醞溪,沈醞溪你給朕醒醒!!醞溪!!——”
我很想睜開眼睛再看一眼抱着我的人,我知道是他,他的味道和氣息太熟悉,當年的梨花香好像鋪天蓋地襲來。
六爺。
腹中最後一次劇痛,彷彿穿腸斷骨一樣席捲而來,似乎是要將我整個五臟六腑都搗碎。我整個身子重重一彈,在空中我彷彿聽見了全身經脈盡碎的聲音,最終還是破敗地倒了下去。
明明一再的告誡自己,這個男子是愛不得的。
他是沒有心的。
六爺。
願我們來生,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