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天瞧瞧空無一人的四周,放開李思竹的嘴巴蹲下來,扳開死去女子緊緊抓着她小腿的手。她雪白的腿上已經被抓出了烏青色的痕跡。
“怕不怕?”李向天關切的問她。
擺脫了突如其來的驚嚇,她只是搖了搖頭,頑強的咬着嘴脣。她彎下腰,輕輕撫攏死去女子猶自呆滯地望着天空的雙眼。
“我們走吧。”她站起來,堅定地說道。
李向天的眼中滿是驚異之色,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抱起了她,於是兩人重新又消失在了戰火紛飛的街道上。
終於,城裡漸漸靜了下來。
死亡一樣的寂靜。
父親呢?
母親呢?
他們會突圍,平安的離開這座城市嗎?
還是會一起從容赴死?
……
李思竹從夢中醒來時,已然淚溼衣衫。
“小姐,小姐。”侍女的呼喚聲傳了過來。
“什麼事?”她取過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
“小姐,夫人請你過去見……林爵爺。”
“林爵爺?哪一個林爵爺?”
“小姐忘了?就是林逸青林爵爺啊,他是林姑爺的《,..雙生弟弟……”
聽到林逸青的名字,李思竹的身子不由得一顫。她急忙起身,隨侍女前往。
當她來到迴廊裡的時候,遠遠的便聽見一個年輕人和一個老人的交談聲。
她禁不住放輕了腳步。
他們在說什麼,她並沒有在意,她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那個年輕人的聲音上。
她記不住。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聽到那個令她魂牽夢縈的聲音了。
從萬般疼愛自己的姑母作主將自己許配給他的那一刻起。
他在北京突然離世後。她曾經心痛欲死,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她是在哭泣當中渡過。
現在,難道是他回來了麼?
她輕柔的邁着腳步,來到了門前。
在看到坐在病榻前的他的背影的那一刻,她的呼吸都停止了。
時間也彷彿在這一刻停止了。
她就這麼定定的凝視着他,直到吳氏夫人的聲音傳來,她在驚覺自己的失態。
“思竹。怎麼這麼輕手輕腳的,來了也不說一聲。來,見見你瀚鵬哥哥。”吳氏夫人看到李思竹隨侍女前來,不由得微微一笑,柔聲道。
林逸青在和沈佑鄲交談時,就一直感覺房門處有一個女子在看着自己,他不便回頭,但不知怎麼,他的心因爲她的到來,跳得快了起來。
“瀚鵬。這是思竹,也算是你的妹妹了。”沈佑鄲聽到了吳氏夫人的話。這才發覺李思竹的到來,一個慈愛的笑容浮現在他的臉上,“來,思竹,見過你瀚鵬兄長。”
林逸青站起身來,轉身回頭,看到的,正是夢中的她。
不,比夢中還要美麗。
李思竹來到林逸青面前,盈盈拜倒,林逸青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好容易才定住了神,伸出手做了個虛扶的動作。
“哥哥安好……”李思竹起身,垂首輕聲給他問了個好。
“思竹妹妹別來無恙。”林逸青話一出口,便感覺到了不妥,搞得好象他和她以前就認識一樣,急忙又說道,“在日本聽兄長說起過思竹妹妹,一直未能得見,今日一見,真是快慰平生。”
見到剛剛談起海軍、造船和洋務一直口齒伶俐的林逸青見到李思竹之後,說話竟然有些不知所云,沈佑鄲和吳氏夫人都是一愣,但夫妻二人隨後便相視一笑,各自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林逸青打量着李思竹,看到她眉宇之間淡淡的憂鬱之色,象極了他熟悉的忠王李秀成,他更加的堅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斷。
忠王李秀成,到底有幾多情與愛,方纔生得如此傾城傾國之貌的女兒?林逸青一時間浮想聯翩。
據林逸青原來歷史時空中的一些史書記載,李秀成28歲參加太平軍之前,一直生活在艱難困苦之中。爲了生活,他從小就參加勞動,諸如放牛、耕山、燒碳、到村裡打散工、充書塾裡的雜役和當圩鎮店鋪裡的夥計。有史家雲:受到富戶接濟讓他模糊了階級差別,而親族間互幫互助又濃厚了他的家族觀念。所以,李秀成治理蘇福省時能涵容富豪地主,在天京城破之前會賄救犯事的親戚。
此後,歷史上關於他個人生活的記錄付之闕如,包括何時結婚,何時爲父。但據可靠證據,會王蔡元隆是他的女婿,而伶俐說洋兄弟埃爾和譚紹光又分娶了他的兩個女兒,可以推出他的千金不少。1863年前後,閨女們都到了談婚論嫁即18至20歲的妙齡,也說明了李秀成當於二十歲左右完成了結婚生育的人生大事。
俗話說“飢不擇食,貧不擇妻”,那個時代,窮人家的男子能找到對象就不容易了,更爲赤貧或素質較差的甚至要打一輩子光棍,因此對這位原配夫人容不得有太多綺麗想象,大約剛好符合“人,女人,活女人”三個基本標準。忠王娘在半虛構的《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中是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因爲她的反對,給女兒和埃爾中外聯姻造成了一點小小障礙。但忠王一錘定音平息風波,說明他不是氣管炎,而她很尊重丈夫意思。無論如何,在李秀成人生最艱辛的階段,她陪着他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特別是自他從軍後,男歸男營,女歸女營,夫婦不得相見,而照料婆婆和娃兒們的任務當仁不讓地落到了她的肩上,此外還要擔心出征在外丈夫的安危,實在很不容易,令人肅然起敬。可以想見,爲了負擔起生活的重壓。她必然有一雙強健的大腳。
十九世紀的中國纏足風盛行。據《纏足史》記載:閩南諺語“小足是娘。赤腳是婢”,纏足標誌貴賤,處於嶺南的兩廣只許富貴人家爲之,下層貧民女子不能纏足,廣西纏足風俗發展得更慢,桂林巨室也依然有“盈尺蓮船”。所以,以李秀成一貫的務實作風,擇偶時一定會找個健康、勤快、能幹的勞動婦女。
李秀成本人回憶當年參軍時。提及“知道金田起義之信,有拜上帝人傳到家中。後未前去,仍然在家”,還說“被團練之逼,故爾迷迷而來。”沒想到授人以柄,某些刀筆吏正要從他革命動機中找茬,於是下了判詞:參加革命時覺悟不高,此爲後來寫可恥“自白書”的思想根源云云。其實,在“後未前去,仍然在家”背後有一個故事。雖說和通常意義上的“英雄救美”略有不同。但一樣令人動容:大黎民間普遍傳說,李秀成接到團營號令時。即向東家清算工錢,得了兩吊銅錢上路。翻山到朝八社時,遇見一位貧苦農婦在社壇邊分娩。地痞流氓誣她“褻瀆神靈”,勒令她出錢給社壇“燒炮掛紅”。產婦急得要投河自盡。李秀成睹狀,深表同情,當即傾囊相助,爲她解決困難。結果因爲盤纏用罄,也就無法趕去團營了。這個傳說正反映了李秀成一貫對貧弱者,有着發自內心的同情,以及他爲人慷慨俠義的一面。
薄薄“自述”不可能盡錄李秀成一生的風起雲涌,這點小小善行於是就被忽略不計了。其他地方,只要他稍稍多記一點戰功,就立刻被說成是“自揚、掠美、搶功、自我包裝”,真是多說不行,不說也不行。英雄多情,更多無奈。
參軍後,據李秀成回憶:“鄉下之人,不知遠路,行百十里外,不悉回頭,後又有追兵,而何不畏?”拿慣了鋤頭的雙手,突然握起了刀劍,從“秋毫不敢有犯”的虔信到響應“殺盡妖魔”的呼召,他的人生髮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時,起義軍尤在篳路藍縷之時,鑑於會衆都是舉家而來,爲了嚴肅軍紀和作戰需要,上層決策者規定了男女分營拆散家庭的紀律。炮火連天中,小小兵丁連生命都沒法保障,尚顧不到男女之情,卯足了勁殺敵而已。不同的是,首義諸王一邊破壞羣衆小家庭,一邊組織自己大家庭以妻妾數量之猛增,提前享受帝王級待遇。
男女分館的命令於1853年3月22日(即進入天京三天後)正式頒佈,此前軍中早已實行了兩年之久,猜也猜得到,消息一傳出民怨沸騰士氣低落。據說,百姓爭相自殺“水面浮屍或仰或僕,擁擠莫辨”;軍中屢生夫婦冒死同居獲罪之事。骨肉分離和夫妻分居的嚴肅軍紀走到另一極端,成了最不人道的舉動,更別提諸王們“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不公現象。
1853至1854年“禁慾”期間,李秀成尚是一名普通軍官,從右後四軍帥升至後四監軍,再升至二十指揮,先後鎮守國儀鳳門外高橋,隨翼王安慶撫民,及鎮守廬州、和州一帶。工作方面很充實,個人能力迅速提高,但私生活相當單調。如果他的確是個正派人的話,那下了班之後只能眼望天花板發呆。野史上說他曾因偷看三國演義而受罰,所謂“叛教攻妖書”。看三國,又不是看金瓶梅,即使看後者其實也情有可原。
但其他兄弟們就各有各的不老實,甚至犯了比男女私通更令人作嘔的大忌:即太平軍中隱語“打銅鼓”(打童股)。按照規定,凡是軍中的老兄弟,均可以將民間的俊美子弟收爲義子或勤務兵。時人馬壽齡《金陵癸甲新樂府》曾記載這些少年“晝隨馬後夜牀第”。儘管律令嚴酷,一經查出,與男女通姦同罪,五馬分屍處死,但“比比皆然,互相迴護”。據說北伐名將林鳳祥就是被他身邊童子出賣給了僧格林沁;另一大員李開芳被捕時派頭十足,在十六七歲兩孌童的揮扇陪伴下,施施然進入敵帳。那一陣子,太平天國的口號“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恐怕可以改成“天下多男人,盡是同志之輩”。
李秀成在這反人性的環境中生活了整整三年。他本人是否也曾籠罩在病態制度的陰影下呢?
其實。李秀成對待不合理規章制度的態度素來陽奉陰違。並隨着地位提高越來越大膽,例如太平天國明令禁止演戲,但忠王府中就有“戲臺兩三座”(李鴻章語)。也許官小時他還不敢,但以其謹慎聰明,金屋藏個嬌也許不難,反倒合乎正常人性。不好色者,非人也,近乎神。男女相悅也還雅觀。難道把他逼到另一個極端去倒好嗎?
在這男女隔絕的兩三年裡,凡是愛情都是姦情,唯親情讓人溫暖。但家人見面一定得按《天情道理書》的規定,“即有時省視父母,探看妻子,此亦人情之常,原屬在所不禁,然只宜在門首問答,相離數步之地,聲音務要響亮。不得徑進姐妹營中,男女混雜。”距離要遠。杜絕了肌膚相親;大聲說話,防止了私密交談。比現在到深牢大獄探監有過之無不及。時人有詩云:“館分男女淚氾濫,兒女夫妻見面難。任是金剛鐵漢子,此時相對也心酸。”曾幾何時,李秀成,一個孝子兼慈父,也是這樣,忍着思念、扯着嗓子問候母親和妻女們。
1855年春,在那有乖人倫的歲月宣告結束時,還有一個荒唐的句號。天國高層大發善心,允許官員可從女館中選擇多個女子爲妻,由男女媒官主持,15歲到50歲的男女都在分配範圍內,以抽籤方式亂點鴛鴦。於是,老牛叼了嫩草,少年牽回歐巴桑。李秀成有沒有去工會領年貨呢?不詳。
從1855年到1860年,太平天國經歷了天京變亂、翼王出走、三河大捷、揮師東征等大事,李秀成地位日隆,每上一個臺階都伴隨着赫赫軍功:“合天侯”、“又副掌率”、“後軍主將”乃至“忠王”。爲公爲私,他都要尋找一個可以實現天國理想的夢幻家園。清方說“三江財富尤賊所覬覦”,一幅乾隆年間徐揚所繪的民殷物阜的“姑蘇繁華圖”足以讓太平天國的決策者們目眩神迷。於是,在李秀成個人生涯的頂峰,他和蘇州結下了不解之緣。
蘇州,當時中國最美麗的城市,“蘇人以爲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主導天下時尚,領一時潮流之所在,比後世現代之紐約東京上海亦不爲過。這個城市融合了富庶和繁華,精緻與優雅的奇特魔力,在這山溫水軟的地方,就是摔一跤,也不如別的地方疼些。
忠王掃蘇常,虎視何雄哉!奉天王之命,李秀成以蘇州爲首府建立了蘇福省,既圈下了清廷東南財賦之區,也接管了江南美女大本營。儘管“搶錢、搶糧、搶娘們兒”絕不是太平天國大軍東進的官方口號,但在1860年6月忠王席捲江南後,金錢和娘們兒如潮水般涌到他的馬前,差點兒將他淹沒。
蘇州文士懦弱陰柔無力保家,他們的勇氣止於在日記裡偷罵長毛。於是翻閱那一段被顛覆的歲月,一羣生逢亂世的女子,如何被長毛嚇得花容失色,魂歸離恨天。關於長毛很黃很暴力的謠言滿天飛,導致蘇州婦女相約殉難自殺成風。上吊和投井是兩大流行,但找死時物質準備不足,死神竟不肯顯靈:其一,繩子很不結實,“兩侄媳俱已懸樑,大侄媳索斷跌悶,爲賊救醒”;其二,井中人滿爲患,“朱氏侄媳帶女往祠堂投井,人多不沉,仍出井易服”,“夜半,二房兩侄媳及侄孫女亦至祠堂投井,周嫗先自入井,大侄媳被其托住不沉,有兩嫗唐徐及唐三救起”。她們爲了不**而投井,卻只能溼溼身而已。反而是這些女人的丈夫比傳說中的長毛更兇殘:“潘某住侍其巷,賊至日,將一妻一妾兩女生釘諸棺”。此人爲了保全妻妾貞節,寧可將她們活活悶死。奪命貞節觀也不放過出家人,蘇州城內新橋港西的尼姑庵中,老尼姑逼迫小尼姑自殺,自己再跳水尋死。
那些很傻很天真的蘇州女子,以爲李秀成是青面獠牙的女人剋星,不料他卻是慈眉善目的婦女之友。爲了保護戰爭時期的女性,李秀成又祭出女館這個法寶用於蘇州安民,他逐漸在一些新占城市恢復中斷多年的女館制度。因當時部分太平軍軍紀日益敗壞,強姦婦女事件層出不窮,李秀成深感需要把流離失所的婦女集中起來加以保護。但和以前一刀切拆散家庭的作法不同,他只在大城中或比較重要的城市中有選擇地設立,且不是將全城婦女都集中起來,只收容難民婦女,容納照料無人供養的出征者妻子和其他單身婦女。並且常常大張旗鼓警戒軍士:“忠逆使僞巡查二百人宣令曰:‘毋殺人,毋姦淫,違令者斬’”,以及“忠逆復下禁止掠婦之令……違者論斬”。所有這些體現了李秀成保護婦女和維護軍紀的一片苦心,也收到了一定的積極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