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錢夾的裡襯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條長長的皮去充當最後一個分層的後壁,同時又深深地深入對面的夾袋之中。安塞爾抽出皮舌,發現皮舌後面還有一個秘密分層。他從這個分層中取出了一個因天長日久而褪了色的越南僱傭軍的軍官證。
這個軍官證說明了死者的身份,他應該是一名交趾支那殖民地招募的越南僱傭軍軍官。但是現在應該已經退役了。
他爲什麼會被人殺死在這裡?
安塞爾仔細的回想着聽到的那兩個兇手的對話。
“尊貴的先生……”
“瞧瞧你給我們提供的都是些什麼?……”
“我們尊貴的先生需要三個士兵的證詞,而不是兩個。……”
安塞爾漸漸的有些明白了。
他幾乎馬上就想到了,那位“尊貴的先生”是誰。
在東京城,總監何羅硭先生和東京遠征軍司令波滑將軍的矛盾,可以說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波滑將軍進攻黑旗軍防守的山西城失利導致陸軍傷亡慘重,退回東京之後,何羅硭對波滑進行了言辭激烈的指責,認爲是他的無知和盲動導致了這次“空前的慘敗”,何羅硭的誇大其詞的指責不光激怒了波滑,也使得東京遠征軍的官兵們非常憤怒,陸路縱隊指揮官貝蘭上校雖然對波滑沒有堅持進攻很是不滿,但對於何羅硭的指責也是無法接受的,因而對波滑表示了支持,“所有針對波滑將軍的不切實際的指責都是極其不負責任的和不公正的。我們的敵人不同於一般的土匪。他們的力量已經變得壯大。我們是因爲兵力不足而沒有能夠消滅敵人,並非是指揮的失誤或是戰鬥不夠英勇,我們給予敵人的打擊是沉重的和有目共睹的。光榮屬於爲法蘭西帝國而戰的士兵們!而不是隻會誇誇其談的官吏!”
見到東京遠征軍的主要軍官對波滑表示支持,何羅硭意識到了自己犯了衆怒,表現得消停些了,但私下裡他卻一個勁的給海軍和殖民地部寫信告狀,說波滑的不是,並開始蒐集起波滑≧≧,的黑材料來。
剛纔發生的那一幕。就證明這種地下工作已經進行到了何種地步。
波滑現在雖然一直在養傷,並沒有對何羅硭做出公開的反擊,但安塞爾相信,波滑將軍也很可能在做着和何羅硭一樣的事。
對於何羅硭和波滑之間的內鬥,海軍和殖民地部並非不知情,但讓安塞爾感到詫異的,是海軍和殖民地部的沉默反應。
按照他以往的經驗,遇到這種行政長官和軍事長官之間發生矛盾的時刻,爲了不影響國事,肯定是要召一位回去述職(也就是支持一個打擊一個)。但爲什麼海軍和殖民地部一點動靜都沒有,默認他們二人在東京鬥得難解難分呢?
安塞爾知道。只要自己瞭解了這當中的內情,就一定能寫出轟動性的新聞來!
到那時,自己也許就可以離開越南,回到法國,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了吧?
想到這裡,安塞爾變得興奮起來。
他小心的將錢包和那份軍官證收好,決定先從這個死去的人入手,展開秘密的調查。
而現在的安塞爾還不會想到,他的調查結果變成了轟動性的大新聞之後,會激起怎樣的波瀾。
一天日落時分,麪館送走了最後一位顧客。陳安順開始給店鋪上板,準備打烊。
這是順化街頭一間很普通的四川麪館,單是這一帶怕就能有十家。湯麪這種東西一來價錢便宜,二來味道也算不錯,百餘年前傳入順化後,很快就在市井間流行起來。陳安順大約四年前來到的順化,從那時起便一直經營着這間店面,雖然生意一般,倒也足夠養家餬口。
就在他拿起第二塊木板的時候,有人從身後拍了拍他的肩。
“老闆,一大碗湯麪。”
“今天打烊了,要吃明天來吧。”陳安順搖了搖頭,繼續上板。
“下碗麪又不是多麻煩的事,我多出五個銅錢,如何?吃完就走。”客人繼續說着,手裡遞了幾個銅錢過去。這是兩碗麪的價錢。
陳安順回頭看了看那人。
“吃完就走?”他說,一臉的不耐煩。
“吃完就走。”
陳安順的眼皮猛跳了一下,給身後那人讓出了路。
店裡僱的本地夥計已經回家了,只有他和客人兩人。廚房裡面還有白天剩下的麪糰,陳安順走進廚房開始揉麪。
爐膛裡的火光把他的影子映在牆上,鍋裡的麪湯翻滾着,冒出騰騰的熱氣。
面很快就熟了,陳安順從廚房裡端着兩碗麪出來,一碗是給客人的,一碗是他自己的晚飯。
兩個人在一張桌前坐下,各自拿了筷子開始吃。桌上的油燈跳着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的火苗,昏黃的光把兩人的影子映在牆上,一直延伸到房頂。
客人低頭吃着面,什麼都不說。
陳安順也不看他。房間裡只有二人吃麪的聲音。
吃一碗麪用不了多久,客人很快就吃的差不多了,端起碗來喝了幾口麪湯,擦擦嘴就往門外走。
陳安順還是低着頭吃麪,只是手心裡攥着一張紙條。
等客人離開之後,他在油燈下慢慢展開紙條,上面寫了五個字:“明日。聞濤樓。”
他在油燈上把紙條細細地揉碎,燒成了一團灰。
第二天一早,陳安順早早在門外掛了“今日謝客”的牌子,穿上夾襖就出門去了。夥計也樂得休息一天,自然不會多嘴打聽他的去向。
路上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陳老闆,今兒怎麼沒開張啊?”
他只是笑着說一句:“出去買些東西。”
冬日的順化,早晨已經不怎麼冷了。路兩邊的樹抽出的綠芽還只有一寸多長。太陽照在身上能感到幾絲熱意。
陳安順走的有些熱。便脫下夾襖拿在手上,在大街小巷轉來轉去。
這一帶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平日裡街道旁總是擺着不少攤位,賣各種日常雜貨,或者小吃零嘴,所以路上也一直是人來人往。他在路邊買了半斤桑葚,用油紙包了,邊走邊吃。
雖然剛剛經過了一場大戰。而且路上經常還會看到官兵滿城巡邏,但越南國都的百姓一樣過着和以前差不多的悠閒生活。該泡茶館的泡茶館,該遛鳥的遛鳥,只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裡面多了些內容而已——天子腳下,他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出來的有些早,陳安順在路邊隨便找了家茶館坐了進去,順便探聽探聽最近市面上有什麼消息,畢竟茶館這種地方人多嘴雜,說不定就能聽到什麼風聲。
他在這家茶館也算熟客,小二很快就給他泡好了香片送過來。還順帶送了一小碟瓜子放在旁邊。
不遠處的一張桌子旁坐着三個年輕的讀書人,桌上還擺着幾樣點心。坐在首位上的人大概有二十五六歲。餘下兩人都是二十出頭的樣子,正在有些激動的談論些什麼。
“要我說,大乾朝遲早要完。”爲首的那人說道,一臉的憤懣。
“李哥。”其中一人勸他道,“小聲點,言多必失啊。”
“失什麼失?”被稱作李哥的人似乎是喝了點酒,藉着酒勁根本不理會他人勸阻,聲音反而更大了,“這裡現在都給法國人打進來了,大乾朝連個屁都沒放,再說他們北朝能管到咱們南朝嗎?我就是說了,又能怎麼樣?”
旁邊兩人就趕緊勸他,還不住向四周的茶客作揖告罪。
陳安順看了覺得奇怪,招手把小二叫到跟前,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大清早就過來鬧騰?”
道:“陳爺,您多擔待着點,他也是苦命的人。”
“怎麼回事?”陳安順卻越發好奇了。
“說來話長……”下去,那邊掌櫃的突然用力咳了幾聲。
陳安順見狀,多摸出幾枚銅錢放在桌上,掌櫃的便不再說什麼了。
小二便拉了凳子坐下,探身過去低聲說道:“前些日子法國人打進來,這您聽說了吧?”
陳安順點點頭:“聽人說過,那天太亂,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呢就被擠開了。”他指了指腳上的新鞋,接着說道:“這不,連鞋都踩掉了,只得買了新的。”
小二瞟了一眼還在那邊趁着酒意說胡話的書生,說道:“那邊的李爺,家裡也是幾代的讀書人,也算的上是書香門第。”
“嗯。”陳安順應和了一聲。
“這不那陣子開仗了麼,順安炮臺和法國人打了一天一夜,最後將士們全都壯烈殉國,前幾天才聽說的,朝廷和法國人簽了和約,咱們南朝,從那天起,就和大乾朝沒什麼關係了,以後就是法國人保護了。聽說法國人把北朝給的國璽都給毀了。”
“然後呢?”
“然後?”小二嘆了口氣,“民間自然是一片譁然,議論紛紛,朝廷還不許下邊議論,官兵到處抓人,弄得滿城雞飛狗跳的。”
陳安順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只是點點頭,示意下去。
“這李家的老爺,也算是吃過幾年衙門飯的,平時就好說一些個時事給我們這種人聽。可前幾天,就在前面街口的鋪子,就說幾句這順安炮臺上的都是猛士,若是他年輕二十歲定然也要去出一把力之類的氣話,就被官府的人拿去了。說是妄議朝政,不論李家怎麼往裡面使錢打點都不放人……您說,這李家的少爺能不天天借酒澆愁麼……”小二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鄰桌的人聽到。
陳安順大吃一驚:“還有這等事?”聲音突然高出一截來。
道:“您小聲點,這事知道就行了,別說出去。”然後四處瞟了幾眼。又叮囑一句。“別說是我說的啊。李家少爺這麼弄。我們也怕出事。可也沒辦法不是?這些天這種事,多了去了……”說罷順手把桌上的銅錢捏在手裡,走開了。
那李家公子還在一旁嘟囔官府的不是。他的兩個夥伴就在旁邊勸着,可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越說越是激動,甚至開始拍桌子大喊:“這算是什麼世道?放着進城的洋夷強盜不抓,來抓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他們倒是長了本事了……”
“李哥,別說了……”同伴拼命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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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說了。怎麼着?”他越發的人來瘋,“有本事也把我抓了啊!老子就是想殺洋夷的,能怎麼樣?”
滿店的客人都大驚失色。
在裡面算賬的掌櫃實在看不下去,從櫃裡走出來準備勸阻,不想卻被人攔了下來。
他轉身,發現身後站着四個年輕人,他們原本是坐在那裡喝茶的。
“客官,有什麼事麼?”他問道。
“這兒沒你事,該幹嘛幹嘛去。”爲首的年輕人面無表情的說道。
掌櫃的剛想說些什麼就被他一把推開,然後那人徑直走到李書生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跟我們走一趟吧。”
“你,你是什麼人?”李書生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還是一臉滾刀肉的樣子,“憑什麼就讓我跟你走……”
那人便從腰間拿出一塊帶着紅纓的木牌子,在李書生眼前晃了晃:“這牌子你總是認得的吧。”
看到了熟悉的官府捕吏腰牌,李書生才猛地驚醒。回想起剛纔自己說的那些渾話,他嚇得臉色煞白,冷汗一下就流了出來。
旁邊兩個書生也嚇壞了,趕忙上去解釋:“這位爺,您看他這都是喝醉了酒說的胡話,您可千萬別當真……”
另一個也跟着說:“就是就是,他這是說胡話。他家裡世代都是讀書人,可跟反賊是一點關係都沒有,這附近街坊四鄰都知道。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他一馬吧……”
李書生眼巴巴的看着他。
那廷尉卻是不聽,只是一把抓住了李書生的手腕,“走!”
“你們憑什麼抓我!”李書生掙扎着,卻被一步步拖開。他的兩個夥伴在旁邊不停的阻攔,一邊替他告饒。
“憑什麼?”廷尉冷笑道,“就憑你剛纔說的那句‘這大乾朝要完’!”
離開茶館後,陳安順不時用手撣自己的夾襖。上面染了巴掌大一塊紫色,是廷尉府的人和李書生糾纏時碰到了桌子,結果原本放在桌上的桑椹全都砸在了他的衣服上,染上了顏色。
他當時裝着驚慌失措的樣子,廷尉們也沒去管他,只是將那三個書生全都用鐵鏈反綁了帶走,店裡也沒有人敢阻攔。
茶館掌櫃的嘆了口氣,從櫃裡取出一張紙,苦笑着寫了“莫談國事”四個字,叫夥計貼在店內的柱子上。滿堂的顧客也沒人再說什麼,只是默默的結了帳離開。
這時已經接近晌午,陳安順便朝着兩條街外的聞濤樓走去。
聞濤樓是四年前開張的,和陳安順來到順化的時日差不多。但這裡生意紅火,雖非名店,在這一帶卻也算是數得着的大館子。
陳安順進得店去,早有小二迎了上來。
“這位爺,您要點什麼?”
“有沒有一位萬掌櫃定了雅間?”陳安順問。
小二轉頭向着櫃裡面喊道:“一樓雅間萬老闆的客人!”說罷把手裡的白毛巾搭在肩上,在前面引路。
“爺您裡邊請!”
繞過幾個彎,在走廊的盡頭有一間半開着門的雅間。二人徑直走了進去,桌上已經擺了幾道涼菜,旁邊坐了三四個人,見到陳安順進來也不動作。
小二反身關上門,桌旁有一人起身,在牆角處啓動了機括。於是在一陣輕微的響動中有一扇暗門被打開,陳安順低頭走了進去。
過了沒多久,裡面走出一人來,穿着陳安順剛纔那身夾襖,身高相貌也和他有七分相似。暗門又在一陣輕響中關上了,那人坐在桌前,幾個人便開始寒暄,小二也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彷佛剛纔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密室裡仍然是那麼昏暗,只有桌上點了一盞油燈,由於通風不好,屋中的空氣顯得混濁不堪。
陳安順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感到一種自骨髓中散發出來的輕鬆。他不喜歡這個地方,可是隻有在這裡、只有這麼片刻的時間,他可以放下一切包袱,在這裡他不再是那個平庸的湯麪館老闆。
“來了。”一個聲音淡淡的招呼他。萬鍾材坐在對面的桌子旁,油燈跳動的火光將他的臉照的陰晴不定。
“有任務?”陳安順大大咧咧坐在對面。
“暫時沒有。”
“出事了?”陳安順反而警覺起來。如非必要,萬鍾材是不會專門和自己見面的。
“前一段時間城裡失了幾處火……越南官府的人說是有人鬥毆,死了八個人。”
陳安順沒有吭聲,知道肯定還有下文。
萬鍾材沉默了一會兒,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死的都是我們的人。當初第一批安插入順化的人手,現在只剩下你了。”
陳安順的眼皮跳了跳。他知道“天佑俠團”在順化的工作一直很艱難,但是沒有想到已經到了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