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驀地一輕,在風中剛剛享受了一會兒的宋雲胡剛剛睜開眼睛,就對上一對清澈又暗沉洞悉的眼眸,吐了一口氣,她勾起一個微笑,“你來得真及時。”
這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男人,居然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眼前,在生死一線之間救了自己一命,看來,這下欠他的更多了呢。
他眼神冷靜又帶着點奇異的光芒,宋雲胡不明所以的看着他,直到兩人的身形重新向上,當雙腳落在堅實的土地上的時候,宋雲胡長長的鬆了口氣。
男子輕笑一聲,“我以爲你不怕死。”
浮起一點微笑,迴應,“你救我不就是爲了不讓我死嗎?”
兩人沉默之間,下屬已經來稟報,言道剛剛那些伏擊的弓箭手已經全部被他們消滅掉,一個不剩。
男子點了點頭,還未開口,便是一頓咳嗽,咳到忍不住彎下腰去,宋雲胡冷靜的捏起他的手腕,想也不想,一根銀針便扎進了他的虎口,瞬間,他的咳嗽便停住了。
手下抽出的鋼刀剛剛架到女子的脖頸處,也忍不住停下。
這個女子果然是有讓鬼神爲之震驚的醫術。
但讓她留在公子身邊,還是太過冒險了,手下們忍不住常常這樣想。
宋雲胡毫不在意脖子上的鋼刀,反而回身問那個屬下,“從北面來的吧?戰事如何了?”
屬下一愣,見男子點了點頭,收起了刀,回答,“外城守將叛國通敵,連城外圍已經失守。”
“赤松通敵?”宋雲胡低低重複了一次,嘴角驀地染上一點笑意,這個辦法,也只有她想的出來了吧,擡頭往北面看了一眼,墨雲姐,剩下的路,你可要一個人苦苦支撐了。轉頭看到男子閃動的目光,輕嘆口氣,而她,又何嘗不是,要一個人支撐面對,舒了口氣,對男子道,“走吧。”
此處事已了,她,也該回到自己的世界裡去,那裡還有她未完的種種糾葛。
在山巒疊嶂的風中,她一身縞素,鬢邊簪着一支通體潔白瑩然的白脂玉簪,靈芝回紋的紋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迎上男子不解及驚詫的目光,宋雲胡坦然答道,“我隨你回踏薇樓,但是我有一個條件。”隨手扔出一張藥方,夾在兩指之間,黃褐色的紙張在風中獵獵作響,“依你的本事,找到這上面的藥材,該不成問題。”
手指一鬆,藥方飄起來,被一股無形的引力吸到了對面人的手上,略略看過,“個個是稀世奇珍,倒也難不住踏薇樓。”他將藥方收好,刻了兩聲,“除了這個,宋姑娘還有什麼要求?”
宋雲胡疲憊的面上透着淡淡的蒼白,她自己清楚,和霄蘭均分了一半的黑心蓮毒對她自己造成了怎樣的傷害,憑藉醫者的敏銳直覺,她能夠感受到血脈裡那霸道的毒素正在以怎樣驚人的速度隨着血液的流動而在體內流轉。忽而,她也輕輕的咳了一聲,一股毒素剛剛途徑了心脈,引發了身體的不適,“三年,我給你三年的時間找到這些藥材。這時間……該是夠了。”
三年,若不能在三年之內找到全副的藥材,那麼不僅是霄蘭,連同她自己,也性命難保。
男子挑眉輕笑,脣畔帶着特有的霸氣和不羈,“我只是在想……想不到我這半條命還是挺值錢的。”
宋雲胡淺淺一笑,零碎的頭髮在臉側隨風飛舞,她擡手按了按鬢間的白玉簪,忽然心底便多了一點悲愴,她終於能偶了悟到那些求醫者的心態了,爲了一個不想眼睜睜看着消失的生命,原來……真的可以最底線的放低自己的身價,真的可以……
男子的視線膠着在她的面上,似乎想從她平靜的容顏下看出些什麼門道來,咳了一聲,他緩緩向着宋雲胡伸出手掌,宋雲胡一愣,明白了他的意圖,象徵性的在他細瘦的手掌上相擊,悶悶的響聲之後,便達成了一場心照不宣,各有所圖的盟約。
衆人驚訝的看着單薄瘦削的女子利落的翻身上馬,在午後的陽光中翩然俏麗,宛如一朵渾白瑩然的蝴蝶,隨時會振翅而去。
天遙雲黯,望斷江南清水畔,刀槍蒼涼,笑看紅塵兩軍前。
兩軍交戰之中,所有的定數都不可成爲定數,那些既定的定數,往往會在剎那化身變數。
連及捏着手中的最新報告,憤憤不已,掄起拳頭鑿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碗茶壺被他震得一跳老高,又重重落下,“真看不出赤松竟是這種人!”他手中,油紙上清楚的寫着,外圍守將赤松,前夜晚丑時一刻,打開城門,自焚火東城,引敵軍入境……東城之後,西門,北門,盡數淪爲敵手,天明時分,兵將於敵營中見其身影,似與敵軍首領交談甚歡……
一向膽大又粗心的赤松,那個和自己肩並肩從驍騎營一路摸爬滾打摸索上來的男人,竟然在這個時候,叛變了……連及的雙眼已然染上血紅,他實在是難以相信赤松如此偉岸的男人,當年在軍中一呼百應的神勇將軍,竟然會通敵叛國。
通敵那夜,正好是自己和飛星將軍邵樂飛探討退敵之策的時候。而那晚……他們莫名其妙的被刺客偷襲,整整一晚,不得安寧。好深沉的心思,這個居部署的點滴不漏,既拖住了他更是讓飛星將軍邵樂飛無法脫身回營。
看來,他們南郡對飛星將軍的大名還是有所顧忌的,不然,也不會想到這種下作的法子來拖延住他。
他自顧自的憤恨了許久,驀地想到身邊的男人一直沉默不語。說起來,他纔是這次和南郡交兵的主將,接到消息之後,自己竟然先他一步翻閱,實在是失禮,赧然的朝着沉默的男子抱拳,“邵將軍,請過目。”
察覺到他的想法,玄色衣衫的男子並未多言,冷峻的面龐上沒有過多的表情,淡淡的點了點頭,也不去接他手裡的信報,反而擺了擺手,從連及剛剛的反應他已經大抵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赤松叛國,投靠敵軍,在他不在營中的那夜來了個裡應外合,引南郡軍兵入城,甚至不惜以火燒東城爲代價。這一連串的籌謀,堪稱天衣無縫。
“情報從哪裡來的?”玄衣男子忽然開口,帶着讓人無法抵抗的壓迫。
連及變了下臉色,一下明白過勁來,神色稍顯慌亂,“大批外圍的災民涌進內城,帶來的前方信報。”
“外城百姓不下八萬之衆,全部進了你的內城?”男子又一問,瞬間,連及的臉色更難看了三分,額角也有冷汗涔出,是他下了令,大關城門,將從外城趕來的災民拒之門外,那些人現在大概已經快要抵達宜陽城了。
對他不開門放行的舉措似乎並沒有連及猜測之中的反對和斥責,這位被御賜爲飛星將軍的冷峻男人,似乎對這場戰事有種莫名的牴觸,連作爲副將的赤松通敵這種事,他都不甚放在心上。
“宜陽的太守是荀匡荀子元吧?”邵樂飛握了握手指上的碧玉扳指,上面留有常年握弓的深刻溝痕,細密的像秋日的雨絲。溝壑中殘留着幾分極其淺淡的血色,沉澱的人血已經滲入玉石的質地之中,細細的血絲在碧綠的扳指面上宛如有生命力的蛇蟲,蜿蜒延展開來。
那是一雙斬戮過太多活人的死神之手,連及面對着對方忽然凝聚起來的煞氣感到有些許的窒息,但他畢竟也是出入沙場的軍人,調整了幾個呼吸,便恢復了正常神色。回答着上司的話,“是的,宜陽城的太守正是荀匡。”
“此人出身書香門第,原是太子黨一流中的小小幕僚,太子見他精明能幹,拔擢至此位上,一個讀書人能掌控宜陽偌大的城鎮,實屬難得,可惜,此人有太多書生的酸腐氣,氣量狹隘。”
連及驚訝的聽着對方沉穩的敘述着這位宜陽太守的種種,驚詫於邵樂飛手中的消息靈通如此,連他這個挨着宜陽最近的守將,都是在近期才摸清這位鄰城太守的底細。
“宜陽……”玄衣的邵樂飛冷硬的面龐上帶出點惋惜的神色,擡起那隻戴着扳指的手在空中比了一個姿勢,連及驀地臉色慘白,磕磕巴巴的說,“將軍你的意思是……宜陽也會失守?”
邵樂飛爲不可察的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副手的問題,面向南部的方向愣怔出神,這種雷霆手段,陰謀伎倆,對方派來的人,會是誰呢?
思量一番,連及纔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只聽說對方的大將是被重新任用的五王樑楓,但是,這次他的軍中,隨軍出行的幕僚……卻是個名叫霄蘭的女人。”
霄蘭……邵樂飛眉梢跳動,這個並不熟悉的名字,卻爲何讓他有這樣莫名心動的感覺。
“報告將軍,”有小卒在門外通報,“宜陽城門大開,接納了全部的難民。”
下意識的握緊了腰間佩劍,邵樂飛輕輕開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既如此,不如先派遣一位使者,連將軍,你看如何?”
連及低頭想了想,“連城狂生陳靈,可擔此任。”
男子回頭,目露驚訝,“那個一紙檄文要了中郎將博遠性命的陳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