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的冬夜森寒入骨,落葉松光禿禿的枝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常青樹則在晚風中輕輕地搖晃着自己的枝葉,似乎是想抖落身上的積雪。星星和彎月映着地上的白雪,給這本該漆黑的冬夜蒙上了一層蒼白的寒光,也爲我們照亮了前進的道路。
志願軍大多都是晝伏夜出,很多人認爲志願軍擅長打夜戰,而我卻認爲志願軍打夜戰是爲形勢所逼,是迫不是已。如果是在白天,無論是多麼英勇的戰士,在美軍的高科技裝備下也很難取得優勢。而這時夜視儀還是一種新鮮玩意,還沒有裝備到美軍部隊,所以一到黑夜,美軍的飛機、大炮、坦克就全都失去了作用,只有與志願軍硬拼的份了。所以志願軍大多是在夜裡行軍或發起攻勢。
於是,這時侯本該躲在溫暖的被窩裡的我,此時卻在冰天雪地中翻山越嶺。
此時雖然沒有下雪,但是寒意卻像是無處不在的精靈,從袖口、衣領、帽沿,從一切可以滲透的地方瘋狂地搶奪着我身上僅有的一點溫暖。如果白毛女還敢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我發誓會把她揪到這兒來看看什麼才叫真正的寒冷……
一切彷彿都是在夢中,我看看身旁的景物,看看身前身後行軍的戰士,看看他們身上揹着的武器和裝備,還是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雙腳機械地向前邁着,腦袋裡卻一直在搜索着從白頭山上跌落下來的種種片段,最後還是隻有一種合理,同時也是很無奈的解釋,那就是我掉落在那個傳說中的山洞,那個山洞裡的神秘力量將我帶到了這裡,並且附身在了一個凍死的志願軍戰士身上。於是我就到了朝鮮戰場……成了一名志願軍戰士……
這個想法一度讓我幾近崩潰,因爲我清楚地知道這場戰爭打得有多麼的慘烈,也清楚地知道走進這場戰爭的人,將會有三分之一的戰士再也回不到祖國,再也見不到他們的親人。不對……我已經見不到我的親人了,我已回到了五十八年前,就是我那已故的爺爺此時也只有十幾歲,或許現在還在國內的某處,正爲我老爸的出生而艱苦奮鬥呢!
“不知道在現代的世界裡,那抗美援朝的紀念碑上會不會有我的名字。”我自嘲地笑了笑:“早知道會這樣,以前就該多看看那些名單了,不過英雄名單裡應該不會有我。開玩笑,我一輩子拿的都是筆桿子,現在讓我拿槍桿子?逃兵的名單裡還有可能。”
“我也不想做逃兵的,可是這朝鮮戰場上的槍和子彈是來得多麼不容易啊,兇狠的美帝國主義完全掌握着制空權,他們可以任意轟炸我軍補給線,所以每條槍、每發子彈,還有每一口乾糧、每一件棉衣、每一雙膠鞋,那都凝聚着運送軍需品的後勤戰友的生命和鮮血啊!所以爲了不讓這些寶貴的槍支、彈藥、補給浪費在我這個從沒有上過戰場的人,爲了朝鮮戰爭的勝利,爲了全國億億萬萬人民的幸福……我就委屈下自己,做一回逃兵吧……”
這個理由似乎很站得住腳,於是我慢慢地放緩了腳步,不朝旁邊亂看,努力不表示出做賊心虛的樣子,裝作體力不支氣喘吁吁。
說起我假裝的本領,那還是有過一段光輝歷史的,想當年在大學的時侯,我就曾經以一副假正經的樣子,成功地讓五個冰清玉潔的女孩相信了我是正人君子,而且差一點就騙到了她們的芳心。說差一點,那是因爲最後我發現原來受騙的是自己……
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的我在心裡幾乎把所有能想得到的神都拜了一遍:各位大神!再讓我成功地假裝一次吧!
看着一個又一個志願軍戰士從我身旁跨過,我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來……在這年頭,做逃兵被捉的下場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被押在路旁槍斃示衆。
“同志……”就在我就快要到隊尾的時侯,一個熟悉的聲音不由讓我心中一緊,轉頭一看,老班長那雙放出異樣光芒的眼睛正笑眯眯地盯着我。
我看看老班長,再看看自己,很快就明白了問題所在,老班長身上的行軍被,鐵鍬,衝鋒槍,手榴彈,乾糧袋,彈藥袋,水壺,加起來少說也有七、八十斤,你說我一個身上什麼也沒有的年輕小夥子,怎麼會跑不過一個負重七十幾斤的老人……
我深深地自責着,我怎麼能忘記尊老愛幼這個傳統美德呢?如果從一開始我就帶一副天使般的笑容,深情款款走到老班長身旁,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道:“大叔,東西一定很重吧!我幫你拿一些。”那麼現在我的這個示敵以弱的逃跑大計就可謂天衣無縫了。
這下糗大了,出師未傑身先死……
“同志……”卻沒想到老班長拍了拍我的肩膀,慈祥地說道:“累了吧!同志……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不容易啊……再堅持堅持,趕上大部隊的時侯就叫上衛生員給你看看……”
我一下就愣住了,心裡不禁有些慚愧,沒想到還沒有感受到戰場的殘酷之前,就先感受到了戰友間的關懷。
“沒事,沒事……”我低下頭小聲地回答着,老班長那關懷的眼神在這夜色中似乎顯得格外的刺眼。
“停止前進,原地待命……”
“停止前進,原地待命……”
……
也不知跑了多久,正當我暗自驚異自己附身的這副身子竟有如此強的耐力時,前方一個接着一個傳下了停止前進的命今。雖然是休息,但是大家誰都不敢找地方坐下,到處都是積雪不說,這麼冷的天氣只怕一坐下就凍僵再也起不來了,所以大家都在原地輕輕地跺着腳,往手裡哈着熱氣,有的乾脆就幾個大男人抱在一塊取暖……
這時我纔打量了一下這個連隊,大慨有一百六十多人,從頭到尾排了一條好長的隊伍。按正常編制一個連應該是一百二十人左右,一個軍應該是三萬多人。但志願軍普遍超額,最早入朝的四個軍都沒有少於四萬的,所以一個連有一百六十多人也是情理之事。
看他們的裝備,步槍我只認識常在電影裡看到過的三八大蓋和中正式,機槍會叫得出口的就是歪把子,大慨有七、八挺吧!戰士們人人胸前都掛有三、五枚手榴彈,排長連長大多裝備盒子炮或衝鋒槍。讓我意外的是還看到了兩門迫擊炮。
這些裝備雖然是不能跟美軍的飛機、大炮和坦克比,但也還不至於差到國人想像中的小米加步槍的那種地步。
我還記得,李奇微回國之後寫了一本《朝鮮戰爭》,那裡面總是強調美軍的裝備如何的差,補給如何不足,士兵如何挨凍受餓。當然,一個戰敗後灰頭土臉地歸國的人,如果說自己的裝備如何如何的精良,伙食如何如何的好,棉衣如何如何的厚,那任誰都會懷疑他的腦袋一定是被志願軍給打壞了。
同理,國人如果強調志願軍的裝備如何如何的差,就更能體現志願軍的英勇,更能體現志願軍以弱勝強的精神,更何況志願軍的裝備與美軍相比本來就不在同一個檔次上。
“小山東……”老班長揮手就把從身前跑過的小個子逮了個正着:“咋樣,爲啥不前進了?”
“找不着大部隊哩。”小山東嘿嘿一笑:“這不上了大道嗎?連長說,前面的腳印讓人踩亂了,說是打了敗戰退下來的朝鮮人民軍和轉移的老鄉,現在不知咋走了。”
“這下麻煩了!”老班長眉頭一皺:“沒有地圖沒有無線電,這人生地不熟的,而且還是在朝鮮,找個老鄉問路都聽不懂咱們說的話……”
志願軍通信裝備差這我也聽說過,好像是營級纔有電話,團級纔有無線電,所以常有句老話:志願軍營以下的部隊放出去打,叫都叫不回來。而且志願軍初次入朝參戰,連級單位根本就沒有地圖。此時如果找不到大部隊,那還真如老班長嘴裡所說的——麻煩!
“我,我能說……”我抽了抽被凍僵的鼻子道:“我能說朝鮮話,我去問問吧!要去哪?”
“你能說朝鮮話?那感情好!”老班長臉上閃過一絲異色,隨後堆上滿臉皺紋的笑容道:“這是要去溫井,咱們找個老鄉問去……”
“溫井?”我不由一怔,這個地名我之所以會知道,那是因爲抗美援朝的第一槍就是在溫井附近的兩水洞打響的。
我前兩天還看過資料,原計劃志願軍四十軍118師進軍溫井,但發現敵人已先一步佔領了溫井,便倉促在兩水洞構築工事準備伏擊繼續北進的敵軍……
“幾號?今天是幾號?”我有些着急地問道。
“二十五號,十月二十五。”老班長雖然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奇怪,但還是回答了一聲。
這是抗美援朝紀念日,也就是開戰的那一天。
“那你們是四十軍118師了?”我的聲音已經有些發顫了。
看着點了點頭的老班長,我心中不由哀叫一聲:這麼快就要上戰場了,從我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才幾個小時而已,連做逃兵的機會都不給我……
“同志,同志……”老班長疑惑地看着臉色蒼白的我問道:“怎麼了?哪不對了?”
“沒,沒。”我無力地搖了搖頭,緩緩地吐出了幾個字:“大部隊在兩水洞,不在溫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