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戰場深入,屍體就越多,臭味也就越重。我不由皺了皺眉頭,心裡有了一絲不祥之感。
我皺眉頭並不是因爲空氣中濃烈的屍臭,老總都會受得了,我們這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哪裡還會有嫌臭的道理。何況我們也知道,有一天自己倒下了,說不準就會成爲那被雨水泡得發脹、不斷地散發出惡臭的屍體中的一具。咱們爲了祖國犧牲,爲了人民獻出了生命,死後卻有人對着我們的屍體捂着嘴或是扇鼻子,那時又會有什麼感想。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我真有那麼一天,也不會有什麼感想就是了
我所擔心的,是這裡人多手雜,而且那些搬運屍體的民工似乎還離我們很近。
如果是志願軍部隊我倒不怎麼擔心,自從知道僞軍特工常常‘混’入我軍部隊後,我們就對加入志願軍部隊的戰士進行嚴格的審查,對調入我軍部隊協助作戰的人民軍戰士也進行嚴格把關。到了現在,僞軍特工已經很難在我軍部隊立足了,就算有也是極少數。
但現在在我們周圍的都是民工,這些民工大多是從國內支援上來的勞力和非戰鬥人員,但也有相當一部份人是當地朝鮮老百姓組織起來的志願者,我就在車外看到幾個穿着寬大白裙的朝鮮‘女’人……
也許有人會以爲讓朝鮮‘女’人加入民工的隊伍很殘忍,比如像現在這樣,讓那些‘女’人在戰場上搬運高度腐敗的屍體……這應該是男人做的事。但這又是沒有辦法的事,這時的朝鮮,稍微像樣點的男人都當兵打仗去了,留守在後方的大多隻有‘女’人、老人和小孩。留守的‘女’人和老人在平時就擔負起種田的責任,戰時就是部隊的民工負責運送彈‘藥’。
就像我在現代時看到的一些描寫朝鮮戰場的戰爭片一樣,常常會出現這樣的鏡頭:數十個穿着寬大白裙的朝鮮‘婦’‘女’,頭頂着糧食、彈‘藥’等補給排成整齊的一隊往前線上送。當時我也在想,怎麼能讓這些沒有一點武裝、沒有一點防禦能力的‘女’人就這樣上戰場呢?現在自己到了這個戰場後,才知道這樣的事實在是太平常了。
也正因爲民工隊伍裡的成員複雜,所以無疑是僞軍特工藏身的一個好地方。再加上這裡人多且都沒有經過軍事訓練,一旦打起來很容易造成‘混’‘亂’,僞軍特工就正好可以趁着‘混’‘亂’下手……
想到這裡我不由心頭一凜,朝對講機裡輕喊了一聲:“注意警戒第二、第三車隊暫時不要上來”
“是”戰士們回答着。
老總似乎也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也很配合的不再說話。老總是個聰明人,如果在這時候還出聲或是發號施令的話,那無疑就是在告訴僞軍特工他就是重要人物,那不是明擺着跟自己過不去?
趙連長常年跟在老總身邊做警衛,這時哪裡還會不知道有情況,他表面不動身‘色’,暗中卻已掏出手槍抓在了手裡。
吉普車依舊往前緩緩地開着,夜風掃過僞裝上的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我的雙眼透過那些晃動的樹葉冷冷地觀察着外面的那些民工。
車前燈透過‘蒙’在其上的黑布朦朦朧朧的照亮了從我們身旁經過的民工。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各式各樣的衣服,有的埋頭做自己的事,有的舉起手來朝我們打招呼,更多的則是有意無意地打量着我們這支車隊
我相信,打量我們車隊的民工不一定就是僞軍特工,捫心自問,如果我是一名收屍的民工的話,在半夜碰到一支像我們這樣全副武裝的車隊也免不了多看幾眼。但我同時也相信,這其中也一定有僞軍特工。因爲我注意到有幾個人,他們的目光並不是在打量我們的車隊,而是想透過吉普車上的僞裝,努力想看清坐在裡面的人。
“團長,情況有點不對”王新合報告道:“這裡面可能有敵人特工,我們要不要加快速度衝過去?”
王新合顯然也看出了點名堂,我相信絕大部份的戰士都查覺到了這一點。這也許就是從戰場上打滾出來的戰士和趙連長那些警衛員之間的差別吧我們判斷敵情往往靠的是直覺,在有危險、有威脅和有殺氣的時候,總是會在第一時間查覺到。而趙連長他們,靠的則是理智的分析。現實是,在戰場上直覺總是比理智有用。理由很簡單,那就是直覺比理智更快
“崔團長,下命令吧”趙連長見我還是沉默不語,不由有些急道:“我們應該迅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不”想了想,我就搖了搖頭回答道:“我們是偵察部隊,偵察部隊能碰到情況就快速通過嗎?”
“可是……”趙連長還想反駁,卻讓老總的眼神給制止了。
“吱”的一聲,開在最前方的一輛吉普車突然停了下來,由於道路狹窄而且兩旁還有不少搬運屍體的民工,所以車隊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我問了一聲。
“報告團長”王新合低聲報告道:“有一名朝鮮老鄉暈倒在路中間,我看有名堂我們要不要……”
我知道王新合在想什麼,在這種情況下下車檢查無疑就是在給僞軍特工機會。這傢伙殺機很重,按他的意思多半就是管他什麼朝鮮老鄉,管他是真是假,加快速度壓過去就是了
但我卻知道不能這麼做,如果老總坐在第一輛車上的話,那還有可能闖過去,但老總卻是在第五輛……
我並不是在擔心那個朝鮮老鄉的生命,事實上,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會暈倒在路中間的多半都是僞軍特工。就算她不是僞軍特工,爲了老總的安危我們這麼做也是情有可原,大不了事後當作一場‘交’通事故處理掉就可以了。
也許還會讓老總訓斥一番,或許還會被批評教育,但爲了他的安全這些又算得了什麼?
不過我卻知道,這麼做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很顯然,潛伏在民工之中的僞軍特工是想知道一點,他們的目標——也就是老總在不在我們這支車隊裡。
我想,這一切都是他們佈置好的,一旦我們加快速度想闖過去,那麼很明顯就是告訴了他們答案,於是接下的事就不難想像了。僞軍特工很快就會在民工間製造‘混’‘亂’,讓奔跑的民工擋住我們的車隊,然後再乘着‘混’‘亂’把我們幹掉……
我看了看周圍,這附近至少有上千個民工,這要是一‘亂’起來,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衝出去。我們無法分辯誰是僞軍特工,僞軍特工卻可以藏在民工中朝我們開槍……於是,我們死定了
“不要衝動”我馬上制止王新合道:“下車去看看情況”
“是”王新合應了聲,雖說不知道我這麼做的目的,但還是按我的命令做了。
想了想,我又朝對講機下令道:“所有單位注意,每輛車安排一名戰士下車檢查”
“崔團長”聽着我的話趙連長不由大驚,這不明擺着是在刺‘激’那些藏在民工中的僞軍特工嗎?
不過老總卻朝我讚許的笑了笑,點頭表示同意我這麼做。
其實這時我心中也沒底,萬一那些僞軍特工不顧一切的發動了進攻怎麼辦?那不是全都完了?我感覺自己現在就是僞軍特工桌上的菜,我們一不小心的闖了進來,突然就發現自己已經成爲了刀下的魚,案板上的‘肉’。我們身死事小,老總有事那就是自殺都不足以謝罪了。現在這情況,只有兵行險着才能活着從這裡走出去。而老總的支持,無疑給了我很大的信心,增加了我許多的底氣。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只要有一個微笑或是握下手錶示支持,就可以在很大程度增強他的信心,讓他堅定不移的往這條路走下去。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往往有一個成功的‘女’人吧男人有時候並不需要‘女’人做什麼,只要一顰一笑表示無條件支持就足夠了。當然,這跟老總對我的支持是兩回事
下車檢查當然不能讓趙連長來做,他是老總的貼身警衛,隨時都準備好爲老總擋子彈的。於是我就推開車‘門’走了下去,在這過程中偷偷的吸了一口氣緩解了一下緊張的神經。我還考慮了下該不該把步槍帶下去。
把步槍帶下去嗎?顯得有點大動干戈了,我擔心僞軍特工會以爲我們已經識破了他們而破釜沉舟。不帶下去嗎?又似乎於理不合。我們是先頭偵察部隊,哪有下車不帶槍的道理。
這不禁讓我有點走鋼絲的感覺,往這邊一點也不行,那邊一點也不行……在我們面前只有一條細細的路走,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最終我還是決定帶上步槍,我一直在告訴自己,我現在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民工裡有僞軍特工,也不知道老總就坐在我的車上……
於是我一個轉身,就用一種很放鬆的姿態朝經過身旁的民工招了招手:“老鄉,辛苦了你們是哪裡人啊?”
“同志你好”兩名老鄉見我招手,放下了擔架樂滋滋的跑到我面前來回答道:“不辛苦,我們就乾乾體力活,哪有你們上戰場打敵人拼死拼活的辛苦啊”
“我是四川的,他是浙江的”
“哦……我是福建的,離浙江很近呢”
“是啊,是很近,坐車半天的時間就到了”
“我去過重慶,重慶那叫什麼江來着?”
“有兩條江,長江和嘉陵江”
……
老鄉見老鄉話題自然就多,沒一會兒就聊得熱乎了。其實我跟他們聊成一片的目的不是爲了別的,而是爲了讓那些僞軍特工知道——我一點戒心都沒有。這也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告訴他們,我們還沒有發現他們
“對了,老鄉”聊了一會兒後,我就裝模作樣的問了聲:“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
“沒呢啥情況都沒有”這兩個老鄉想也不想的就回答道:“要真有情況,就是朝鮮老百姓熱情,自願上來一大批人幫咱們搬屍體……同志,戰士們打得可真慘哪咱們就是幾天幾夜不睡,也得讓他們入土爲安”
我感動的拍了拍他們的肩膀,說道:“我代那些犧牲的戰友感謝你們”
“謝啥?”老鄉慚愧說道:“你們流的是血,丟的是命咱們不過就是出點力流點汗,可真受不起”
“是啊,同志再說謝的話,就把我們當外人了”
我無言地點了點頭,看着他們擡起擔架離開。在這一刻,我發現自己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甚至已經忘了他們之中還有僞軍特工在虎視眈眈了。
在上車前,我突我發現金秋蓮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臉‘色’有點蒼白,額頭上似乎還有些汗珠。
我‘抽’空問了聲:“沒事吧要不要休息下?”
金秋蓮像是被針紮了一般的朝我望來,然後緊張的搖了搖頭:“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是不習慣這味吧”我有點心疼的看着她的眼睛,說道:“你放心,再過幾天戰爭就結束了,以後就不會有這場面了。再堅持一下”
說着扶正了她的軍帽,轉身就跨上了汽車。
“繼續前進注意車速不要太快第二、第三車隊要注意,有情況”
一上車我就朝對講機小聲命令道。我擔心會有僞軍特工就在吉普車旁邊,如果聽到了我下的命令的話,有可能會找到空子
“明白”
“明白”
聽着楊振山和劉楊興兩人堅定的回答,讓我心中不由一痛,暗暗對他們說了聲對不起。民工中潛伏着僞軍特工已經是很明顯的事,我明知道那是個陷阱,卻還讓他們——我的戰友也是好兄弟往裡面跳。而他們也明知道這一跳就是凶多吉少,但還是沒有半點的猶豫。
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爲老總還沒有離開危險區域,我不能讓僞軍特工有任何的懷疑,否則都是對老總的安全不負責。
我想,戰士們也一定能理解我因爲他們理解,所以纔會沒有任何疑問;因爲他們理解,所以纔會回答得這麼幹脆只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心裡還是覺得很難受,難受得都想殺了自己
車隊再次緩緩朝前開去,這一回再也沒有遇到什麼阻攔,也沒有任何其它的異狀,無驚無險的就開出了民工搬運屍體的範圍。
“小陳,有一套啊”老總呵呵笑着對我豎起了大拇指:“怪不得會在戰場上立了那麼多功勞喔我們部隊就是需要像你這樣的指揮官”
“老總過獎了,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聰明”
“誒”老總反對道:“如果用十分鐘想到方法,那的確是小聰明。可是你還不到一分鐘就很乾脆的做了決定,這就是你的本事嘍戰場上就需要這樣的人才,好好幹,爭取做個師長、軍長”
“是”我應了聲。
趙連長回過頭來羨慕的望了我一眼。我知道那眼神代表着什麼,能夠得到老總的賞識,那往後要‘混’出個名堂還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我卻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我望了望身旁充滿了智慧同時也讓人敬佩的老總,他還不知道此戰之後,在國內等待着他的是一番怎樣的命運
“砰砰……”身後傳來的幾聲槍響像炸雷一樣驚得衆人紛紛回過頭去,緊接着又是一連竄的槍聲。
我和老總靜靜地坐着動也沒有動。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事,我們成功通過了,就意味着僞軍特工會把目標鎖定在第二、第三車隊上。
我咬了咬牙,朝着對講機下令道:“第一隊加速前進,第二、第三隊任務結束,自行返回團部”
“是”
“是”
只聽到兩個人的回答,我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聽到楊振山的聲音,於是我就明白了什麼
這並不是戰士們軍事素質不夠好,而是他們不能打、不想打……僞軍特工太毒了,竟然會想到隱藏在民工裡頭。
志願軍戰士對這些來自國內的百姓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我們的存在,就是爲了百姓的安全,爲了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所以……即使他們個個都是神槍手,即使他們人人都身經百戰,但還是會很小心、很努力的去分辯哪一個僞軍特工哪一個是百姓。
這樣的結果就只有一個,那就是被動挨打
戰士們再一次用他們的鮮血和生命見證了軍民魚水情,見證了我們是一支來自人民的部隊
“發現敵情”對講機裡傳來了王新合的聲音:“不過不多,只有四、五個”
“幹掉他們掩護老總闖過去”
“是”王新合應了聲,前面兩輛車一左一右的分開,接着“砰砰……”幾槍,前方的黑暗中就傳來了幾聲慘叫
僞軍特工明顯人手不足,前方的不過就是幾個蝦兵蟹將而已,也想擋住我們這樣的一支車隊
可就在這時,我突然感覺到脊背後涼嗖嗖的一片,似乎有人在後面用槍指着我這個方向。我不假思索的往老總身後一擋,同時用最快的速度拔出手槍指向後方,但看到的場景卻讓我呆愣當場。
舉槍瞄向老總的,是金秋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