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與竹片和着朦朦細雨向天女散花一般的從我們頭頂上掉下來,甚至還有幾段被打斷的黃竹帶着噼啪的爆響從天而降,嚇得戰士們個個抱頭驚呼、四下亂竄。
他們有的緊緊抱着竹子,希望黃竹能給他們帶來一點安全感。但他們不知道的是,56式機槍子彈能夠輕易的穿透黃竹並擊中躲藏其後的他們;他們有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鴕鳥一般的抱着頭連端起步槍的勇氣都沒有,似乎只等着敵人走到面前將刺刀捅進他們的身體;甚至還有的已經開始後退……
這也不能怪他們,沒打過仗的人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難免會害怕、會膽怯。我相信如果是在白天的話,他們不會害怕成這個樣子,但黑暗又給這場面增添了許多不確定的危險,給了戰士們無邊的想像空間,就像躲在櫃子裡的人自己嚇自己。
我也不忍心把他們嚇成這樣,但很顯然,現在害怕總比在戰場上嚇得兩腿發軟要好
“砰砰……”我朝天開了兩槍,大聲朝着那些後退的戰士吼道:“我崔偉說到做到,誰做逃兵我就打死誰,大不了打死你們後我再自殺謝罪”
我的聲音很冷,而且充滿了殺氣,再加上戰士們個個都知道我是個“瘋子”,所以毫不懷疑我會這麼做,這讓那幾個本想逃跑的兵霎時就收住了腳步。
其實……如果他們真的繼續逃跑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打死他們?不管是良心上還是紀律上我都過不去。如果真是戰場那還好說,可現在卻是在演習。
自殺謝罪?我沒有那麼笨,我還想留着這個有用之身多發揮點作用呢
不過現在這個問題似乎用不着我來擔心了,因爲戰士們再也沒人敢往後退一步。
“砰砰……”我又朝天開了兩槍:“你們不是覺得自己很厲害嗎?兵營裡的威風都到哪去了?平時教你們的本領都到哪去了?唱歌時的豪氣都到哪裡去了?”
我覺得自己有點像《烏龍山剿匪記》裡面的土匪,說話之前動不動就朝天兩槍。不過這招的效果似乎很不錯,因爲戰士們也習慣了,聽到這兩聲槍響後就知道我有話說、就知道有命令要執行
其實這時候如果是實戰的話,我也許會馬上命令戰士們撤退。進入了敵人的雷區可不是鬧着玩的,敵人一發現這邊的爆炸聲,很快就會組織機槍、迫擊炮甚至遠程火炮往這邊招呼,我們一個連隊的人可不夠他們炸的。
但現在不是實戰,是演習。這次演習的目的,就是讓他們克服對戰爭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並在恐懼中找出求生的方法,讓他們意識到唯一的活路就是站起來戰鬥
“站起來”我歇斯底里的朝他們喊道:“你們的位置已經暴露了,敵人的大炮很快就會以這裡爲目標轟炸你們想繼續呆在這裡成爲肉醬嗎?你們想被機槍打成篩子嗎?你們想被炮彈炸得粉碎嗎?如果繼續呆在這裡,這些很快就會成爲現實。你們的父母看不到你們的屍體,只能收到你們的器官……收容隊會從地上撿起你們腳,在樹枝上拿下你們的內臟,在山腳下撿到被炸得不成樣子的腦袋,然後拼在一起寄回去……”
我在他們面前描繪着戰爭的恐怖,描繪着戰場的殘酷,因爲我覺得這裡營造的恐怖還不夠。事實上也的確不夠,真實的戰場上何止只是兩挺機槍在山頂上打應該還要有血腥、炮彈、硝煙和讓人觸目驚心的死亡
這些是我無法安排的,但我卻可以爲戰士們形容,讓戰士們在這黑暗中充分發揮他們想像力,想像出戰場是怎麼樣的
“繼續呆在這裡就只有死亡”我朝着戰士們大叫:“告訴我你們的選擇,是想活着繼續戰鬥、像個英雄一樣的衝上陣地把敵人踩在腳下,還是像條狗一樣的死在這裡”
我沒有命令他們怎麼做,同時也沒有推着、拉着他們往上衝。因爲我很清楚如果這樣做的話,他們下次還是需要我的命令,還是需要我推着、拉着他們上去。
我希望的是——他們能夠戰勝自己,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成爲一個合格的兵、才能成爲一名戰士,一名戰場上的勇士
但是他們沒有站起來,雖然沒有人敢後退,但還是沒有人站起來往前衝。
正當我失望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喊道:“用手榴彈排雷”
我聽出這是李水波的聲音,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他,卻在戰場上喊出了第一句有用的話。是仇恨讓他忘記了恐懼或是克服恐懼的嗎?從這一點來看,仇恨這玩意還真是個好東西。
“對教員說過的,用手榴彈排雷,儘量沿着彈坑走”
這是阿爾子日在叫喊,這話聽起來簡單,似乎也是在重複李水波的話,但卻是在告訴所有人該怎麼做。
“沒錯分成三路衝出雷區後以衝鋒號爲號,從三面同時發起進攻”
喊出這句話的是楊松堅,在這時候還能制定出作戰方案,說明他有一定的領導能力。雖然這個作戰方案並不高明,因爲他至少得留下一、兩個班做預備隊機動
“四排跟我走”
“五排準備手榴彈”
“六排跟我來”
……
一個個命令從排長口中傳達了下去,於是部隊很快就分成三隊邊投手榴彈邊往前走。當然,手榴彈是演習彈全都炸不響。這是因爲在黑夜的竹林中投手榴彈是很危險的,如果用實彈的話,手榴彈很有可能會被黃竹反彈回來,而戰士們卻因爲黑暗無法發現近在咫尺的手榴彈。
我不希望戰士們在演習中出現傷亡,更不希望自己的教員生涯就此結束,而且還很有可能會被打入大牢,所以只能選擇演習彈。
也不知道是因爲戰士們發現了手榴彈是演習彈,還是因爲有人帶頭組織而重振旗鼓,他們很快就進入了狀態。個個都排着兩隊時而趴下朝前投彈,時而貓着腰沿着手榴彈的炸點前進,不一會兒就闖出了雷區進入了預備地點。
“這些小子”看着戰士們有條不紊的走出了雷區,家鄉人不由感嘆道:“行啊長大了”
我也滿意的笑了笑,雖說真實的戰場絕不會如此簡單,但至少他們知道該怎麼做了,也知道在危急的時候該如何選擇了。
吹鋒號乍起戰士們大喊一聲“殺”就從三面朝5號陣地包抄上去。當然,他們衝鋒的時候也是按照我教他們的散兵隊形,互相配合、互相支援着朝陣地上衝而且互相之間的配合似乎默契了許多,我想這大慨是因爲剛纔在一起經歷過一場生死抉擇後的結果吧
就在我樂得看戲的時候,突然一陣“砰砰……”的槍聲把我嚇了一跳媽呀他們手裡的子彈可是真的,別把山頂陣地上的兩個教官給打趴下才好
“停停”我趕忙吹響了口哨,邊跑邊朝戰士們大聲叫喊:“演習結束,停止射擊”
家鄉人也慌了,跟着我飛一般的朝山頂陣地跑,一路上也不知道踩着了幾個地雷幾個竹籤陣。
跑到山頂一看,兩個教官正在戰士們的槍下舉着雙手發抖呢一見到家鄉人就衝着他罵道:“陳教官,你可沒說他們用的也是實彈”
“就是要是知道他們是實彈,打死我也不來兩包煙就讓我們來幹這玩命的活”
“對不住對不住”家鄉人趕忙示意戰士們放下槍,扶起兩位教官賠笑道:“不是我沒跟你們說,是你們自己不放在心上不是?是誰把胸脯拍得咚咚響打賭這些新兵蛋子衝不上來的?我好像還記得,那賭注是……”
“誰誰……跟你說賭注了”那兩教官站起身來拍了拍灰塵站起來:“這事就這麼算了,下次有這活別找我們,打死也不幹”
說着有些灰土臉的拎起機槍就往山下走
“喂老王、老蔡”家鄉人看起來心情很好,朝那兩位教官的背影高聲叫道:“小心路上有地雷、竹籤啊”
“去你的吧”竹林裡傳來了那兩教官的罵聲,只惹得戰士們哈哈大笑
“笑什麼笑”我板起了臉罵道:“你們知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少錯,這要是在真正的戰場上,十條命都沒了還笑得出來”
戰士們突的一下就沒了聲音。
“誰打的手電筒”我問道。
“我……”
“我”
“還有我……”
幾名戰士站了出來
“在這麼黑的夜裡打手電筒?”我毫不客氣的罵道:“你們幾個死了不打緊,會害了整個連隊的知道不?你們是特務,是反”
“我,我們……”
特務和反這兩頂帽子在這個時代可不輕,這動不動就是要槍斃的,我這麼一說戰士們當場就愣住了。
我也不理他們,轉身又朝隊伍中叫道:“徐良飛,王文昌,李永樂,出列”
“到”三個排長很快就站了出來。
“你們是怎麼指揮的,戰士們被嚇着你們也被嚇着了?那還要你們這些排長幹嘛”我指着他們幾個人的鼻子說道:“你們足足帶着部隊在雷區裡停留了十二分鐘十二分鐘,幾百發炮彈幾千發子彈都過來。你,你,還有你……還有你們的部下都已經是死人了知道不?你們死了不要緊,不要拉着部下一起去陪葬”
“教員你,你處分我們吧”王文昌鼓起勇氣說道。
“處分處分有個屁用,人死能復生?”
“還有你們”我又指着戰士們說道:“平時教你們的都忘到什麼地方去了在兵營的時候不是都很了不起嗎?還在老鄉面前露臉了不是?怎麼?一上戰場就孬了?”
我突然發現自己很會損人,罵得那些原本自信滿滿的戰士們個個都低下了頭。
“還愣着幹嘛馬上構築工事組織防禦”我接着罵道:“是不是想等敵人炮彈上來再死一次”
“是”戰士們應了聲,二話不說各自散開找地形構築工事。
“用不着罵得這麼狠吧”家鄉人笑道:“他們已經很不錯了”
“要上戰場還差得遠了”
“我怎麼越來越覺得……”家鄉人有些疑惑的說道:“你好像上過戰場似的,而且還打過好多年的仗”
我這才發覺又說漏嘴了,趕忙乾笑着說道:“哪能啊你瞧瞧我這歲數,打仗的時候還穿着開襠褲呢”
“也是”家鄉人點了點頭,就給我遞上了一根菸。
我愣了下,這可是破天荒了,教官給新兵遞煙,新兵可是不允許抽菸的。
家鄉人笑了笑,不在乎的朝我揚了下頭示意我接下,我這才接過煙跟家鄉人一塊吞雲吐霧起來。這時代的煙比朝鮮戰爭時的好多了,沒那麼嗆人。
“我覺得排長該換了”我說。
王文昌、徐良飛等幾個排長各項成績是不錯,但缺乏領導才能。事實也證明,平時成績優異的戰士不一定適合在戰場上指揮。甚至戰場上的逃兵往往就是平時表現得很優秀、很勇敢的……當然,這不能一慨而論
“嗯”家鄉人點了點頭:“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事”
“你有人選了?”我疑惑的望向家鄉人。
“我出兩個,你出一個吧”家鄉人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楊松堅”我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這人定力不錯,在剛纔那麼亂的情況下還能制定作戰方案,足以獨擋一面”
“沒問題”家鄉人吐了一口菸圈,悠閒地靠在了身後的竹子上。
“另外兩個呢?”我問了聲。
“一個是你”
“嗯”我坦然接受,事實上這早就在我意料之中。這些兵都被我管成這樣了,這排長不算我一個還能有誰?
“你還真大方啊”家鄉人扭過頭來意外的看着我:“也不謙虛下,推託下”
“你看我像是個謙虛的人嗎?”我反問道。
“不像”家鄉人搖了搖頭,與我相視而笑。
“第三個人是誰?”我問。
“我”家鄉人輕鬆的回答着,就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這下輪到我愣住了:“你,你做排長?那……那誰做教官”
“很快就不需要教官了”
“你是說……新兵訓練結束了?”我有些奇怪:“時間不是還沒到嗎?”
“可以這麼說,不過不是因爲時間到了”家鄉人壓低了聲音:“是因爲要打仗了”
“唔”我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望着家鄉人,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你以爲……只是因爲那次打賭,我才把兵交給你練的嗎?”家鄉人笑了笑,額上的那條疤也跟着扭曲起來:“你是能打仗能練兵,但對部隊的瞭解還是太少了新兵有這麼順利就領到那麼多的子彈、手榴彈?新兵隨時都能把壞掉的槍換新的?新兵能領到那麼多的裝備、補給?新兵能那麼隨意的整天、整晚不在兵營?”
我承認,我的確沒有考慮到這些,就像家鄉人說的一樣,我對部隊的瞭解太少了。就算了解也僅限於新兵一層。
看着發愣的我,家鄉人高深莫測的說道:“現在不管做什麼事,都需要點關係,明白嗎?”
“唔你是說……你在上頭有關係?”
“我可沒這麼說自己體會”
也對,想了想我就有些明白了,如果真沒關係的話,要做到他剛纔說的那些似乎很困難而且他能提前知道要打仗了,說明他在上頭的關係很硬
可是不對啊隨後我很快就想到,既然他有關係,那爲什麼……
“你明知道要打仗了還願意當排長?”我終於找到了重點。
家鄉人點了點頭:“是我要求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繼續說道:“本來我可以在這裡繼續幹教官,但我不想這樣”
“爲什麼?”
“不爲什麼”家鄉人回答道:“我不想親手訓練一批又一批的戰士去……”
下面的話家鄉人沒有說,但我卻明白他的意思。新兵營裡訓練出來的那些兵,的確不足以上戰場。而且以後很有可能會因爲戰爭的需要,讓他們只用幾天的時間訓練下新兵怎麼打槍,接着就把他們派上戰場。
這雖然跟教官無關,他們也是受命這樣做的。但從某些方面來說,卻是教官害了那些新兵
“我得感謝你”家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你讓我做了決定而且……我會努力讓這支部隊成建制的上戰場。努力吧”
看着家鄉人離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他高大起來。
“走後門”這種事我早就從父輩那裡知道一些,也在《高山下的花環》看過這樣類似的情節。這隻怕也是十年動亂給我們帶來一個特色,因爲我在朝鮮戰場上就很少見過這樣的事。
可是“走後門”上戰場,這還是我頭一回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