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十,果如狄烈所料,天空時陰時睛,下起了一陣大、一陣小的夏日及時雨。
狄烈與殺胡堡軍民都注意到,今日夏軍遊騎比以往多了不少,原先不過十餘騎,而今日三、四十騎都不止。很顯然,一直擔心的事,很有可能應驗了。
夏軍等待的援兵,終於到了——這是狄烈的判斷,而他的援兵,卻還沒有影子,他甚至不知道小六與狗子是否將密信送達……狄烈已經決定,再過兩天,腿腳利索了,如果援兵還沒到,就視爲密信遺失,他要殺出重圍,親赴太原。雖然殺胡堡會因此而毀滅,但他會率大軍殺回來,爲全堡軍民復仇。
亂世之中,命如蒿蓬,生死等閒而已。能夠在屈死之後,有人爲之復仇,便是最大的籍慰。
夏軍的援兵的確到了,應該感謝這場及時雨。若非如此,夏軍在今日便會發動進攻。大雨會對騎兵行動及弓弦發射帶來不利影響,因此,本日進攻取消。但是,明日又會如何?
五月初一,碧空如洗,朝陽初升,這是個適宜打仗的好天氣。
狄烈今天沒去狩獵,因爲在昨夜,他已經把這事幹完了——是的,他選擇了半夜上山打獵。因爲夏軍遊騎增加之後,已經將所有的方向都封死了,很顯然,這是打算一鍋端的架勢。
白天沒法上山,只能改在夜裡行動,夏軍遊騎在夜裡會消停一陣。至少不會封死東、西兩個方向。在這個時代,夜裡不打火把。目不能視物,跋山涉水,還不能驚動附近敵騎,這得要多強的軍事素質才能做到?殺胡堡這羣軍民,想都不要想。所以,夏軍遊騎絲毫不擔心獵物會從自家眼皮了底下溜走。
四月底五月初,正好是晦月之日,天空中月晦星稀。能見度低得令人髮指。狄烈打開夜視儀,這是個給點星光就燦爛的好東西,沒費多少功夫,就獵殺了一頭小野豬。狄烈知道這附近一定還有一頭大野豬,但他不是獵人,只是個吃貨,所以。收穫了一頭三、四十公斤的小野獵,就已經很滿意了。有了這份糧食儲備,足以再支撐兩天,完成預期守候。
五月初一清晨,狄烈醒來後看了看天色,就開始活動腿腳胳膊。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會很忙。很好,傷勢恢復得也很給力。那道巴掌闊的箭傷已完全結痂,隱隱發癢,估計快掉皮了;骨折也癒合得差不多了。已經可以甩開柺杖,緩步而行。只要不做劇烈運動,蹦蹦跳跳,就不會有大問題。
狄烈正活動身體,就被外面遠遠傳來孫佔功憤怒的大嗓門驚動了。攜二女出門一看,便見到孫佔功站在西門敵樓前咆哮。
狄烈緩步走上堡牆,向廣闊的平野打望一陣,暫時沒有發現什麼特殊情況,於是向孫佔功打了個招呼:“孫佐將,何事動怒?”
孫佔功猛回頭,滿面怒容,見到問話的是狄烈,這才稍收斂。遲疑了一下,四下掃了一眼,壓低嗓子,聲音象是從牙縫中擠出:“黃進祿,跑了!”
狄烈倒不驚訝,這傢伙早兩天就有這意思了,還想繞上自己手下的女兵……不過現在纔想到跑,是不是晚了點?
孫佔功悶聲悶氣道:“他是今晨天不亮就跑了,想必是知道夏軍增兵將至,所以……”
狄烈看着孫佔功那張黝黑的臉,似笑非笑道:“孫佐將爲何不跑?”
孫佔功眼睛一瞪:“當某是何等樣人!這堡中百姓子弟,全指着孫某活命。孫某跑了,把他們留下,讓禿髮賊屠戮,這樣的事某可幹不出來……再說了,眼下這局面,你以爲想跑就可以跑得了嗎?”
狄烈眼睛盯住堡牆下的一株小草,彷彿那上面開了花一般。過了一會,輕輕點頭,淡淡道:“你說對了,想跑,就能跑得了嗎?”
說話間,就見那株小草由靜止而輕輕顫動,隨後,顫動越來越急,像是害怕什一樣。旁邊的碎石、雜草、土坷垃全在抖動着,大地彷彿變成一個簸箕,篩動着一切遊離漂浮之物。
隨着大地的震動,西南一線,出現了滿山遍野的騎兵,無數旗麾飄動,晨曦照着簇擁攢動的亮閃閃盔甲與長兵,給任何一個目睹此情此景之人,一種鉛塊墜心的沉重無力感。
那一隊隊鎧甲鮮明的騎兵向兩側閃開,後面則是一羣羣的步卒。這些步卒的衣甲兵刃什麼的,遠遠不能與騎兵相比,但勝在人多,也不用擺什麼陣,就那麼一字排開,就足以讓殺胡堡的守軍肝顫。
“天吶!這些禿髮賊想幹什麼?要踏平殺胡堡麼?”
“是擒生軍!完了,投降吧!”
殺胡堡的軍民,基本上不知道李知勇之事,面對如此興師動衆的夏軍,茫然之中,感覺就像一羣螞蟻面對着一輛大車巨輪一樣,沒有任何懸念會被碾成齏粉。
“擒、生、軍!”孫佔功倒抽一口冷氣,眼神透出的已不是絕望,而是心灰若死了。
狄烈皺眉,這幾日也從孫佔功嘴裡瞭解了一點西夏軍的情況,這擒生軍,可是西夏軍的精銳之師,人數約十萬,,主要任務是承擔攻堅和機動作戰。因在戰鬥中生擒敵軍爲奴隸,故此得名。
而那鐵鷂子,則是從夏國境內各軍中精選出來的強勇之士組成,皆爲重甲騎兵,人數不過三千之衆,分爲十隊,每隊三百人,常駐於興慶府,屬於中央侍衛軍的主力。那李知勇之父李良輔,就是興慶府守禦使,直接指揮鐵鷂子軍。所以此次李知勇前往歷練,撥了十幾騎給他壯行色,沒成想先後倒地槍彈之下。
這裡有些資料原不是孫佔功這個級別的軍將所能知曉的,不過孫佔功曾是孫昂家將。少不了聽他的這位家主說過這些事,聽得多了。見識也就長了。
以往與殺胡堡這種初級小砦堡打交道的,多是西夏各監軍司所轄的地方軍,類似於宋之廂軍,人數雖衆,全國足有五十萬人馬,但戰鬥力基本可以與宋之廂軍看齊。狄烈剛到殺胡堡時目睹的那一戰,就是夏軍的地方軍上演的一場無趣的攻堡戰。如果不是後來有兩個鐵鷂子閃亮登場這個亮點,那西夏軍的戰鬥力在狄烈心目中會下滑得更厲害。
“擒生軍來了……嗯。大約有三、四百騎,步卒約千人,敵百倍於我。孫佐將意欲如何?投降嗎?”狄烈的口氣竟然很輕鬆,就象問孫佔功這麼好的天氣,要不要出門散步一樣。
孫佔功瞪着他,嘴脣歙動一下,正要說話。就見對面夏軍騎陣中突然衝出兩騎,兩個騎兵長長伸出手,中間好像有個漁網一樣的東西。待兩騎快馬奔行到敵樓前五十步,手一鬆,那漁網隨勢甩在地上,翻了幾個滾。居然立了起來——呃,原來漁網裡網着一個人!
那人連滾帶爬,從網眼裡扯着嗓了嘶聲大叫:“軍頭,救俺……”
黃進祿!殺胡堡所有人,包括新人狄烈三人。都聽出這個聲音的主人。
狄烈與孫佔功對視一眼,黃進祿。果然沒能跑掉。
那兩名騎兵丟下黃進祿後,看一眼都欠奉,撥轉馬首,兜了一個圈,看似往本陣跑去。但奔行不過二十步,倏地摘弓搭箭,同時扭身回首——嗖嗖!兩箭疾射,正中黃進祿後心。其中一箭,勁道兇猛,竟從左胸透出,箭鏃前還掛着一小塊肺葉碎片……
黃進祿的求救聲戛然而止,眼珠凸出,口腔被大股血塊堵塞,嗬嗬有聲,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噗噗!又是兩箭,一箭穿腦,一箭透頸。
黃進祿像截木頭一聲不吭栽倒在地,在漁網中被絞纏得死死的瘦軀不斷抽搐,像條幹涸河牀上垂死蹦噠的死魚……
孫佔功嘴脣哆嗦,虎目含淚,縱使黃進祿臨陣脫逃,罪在不赦,但見這多年袍澤慘死在眼前,亦不禁悲憤交加,指甲入肉。
“限爾等一炷香之內,將那使邪術的妖人交出,全堡上下,自縛於陣前。逾期不至,大軍提繮,踏平殺胡堡。”那兩名擒生軍騎兵吼罷,高舉大弓,像打鳴的公雞一樣喔喔叫着,策馬回陣。
狄烈扭頭看了趙玉嬙一眼,她臉上神情很平靜,既不爲黃進祿之死而悲喜,也不爲夏軍的威脅而動容,只是右手緊攥銃把,細白的手背青筋浮現。
葉蝶兒呢,她手上輕輕把玩着一枚手雷——沒錯,就是狄烈送給她的那枚戰術手雷。她一直牢記狄烈所說,這玩意威力太大,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因此,即使被韓常追得再緊,她也沒有扔出這個殺手鐗——當然,幸好她沒扔,否則多半炸空,白白浪費。但是眼前這局面,或許真能用上了。
狄烈衝着葉蝶兒搖搖頭,示意她收好手雷,轉頭對孫佔功道:“孫佐將要自縛麼?”
孫佔功眼睛通紅,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嘶聲道:“然則奈何。”
狄烈無可無不可點頭:“既如此,在下與兩位婢子暫避一避,先行告退。”
孫佔功瞪眼道:“你能避到哪裡?”
狄烈閒閒伸手向西北山峰一指。
孫佔功一臉不知該怎麼說的表情:“你不會認爲躲藏到那小山上就能逃掉吧?”
“我有說逃了嗎?”
“那你去幹什麼?”
“夏人不是說要捉妖人麼,既是妖人,當然要做法,我就是去做法。”
狄烈說罷,攜二女從容下樓,從南門離開。雖然他已說得很明白,但孫佔功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就是夏人口中的“妖人”,完全沒道理嘛……
或許是夏軍與殺胡堡實力實在懸殊,整個泰山壓卵的局面,因此根本沒對殺胡堡進行包圍,所以狄烈三人很順當從南門離開殺胡堡。
狄烈之所以選擇上山而不在敵樓狙擊,便是因爲敵樓高度不夠,夏軍人馬衆多,旗麾招展,令人眼花繚亂,難以找到目標。他需要一個更好的角度。
看到狄烈三人出來,夏軍那邊也分出四騎,快馬長弓,追殺而來。
“把你們的匕首給我,然後儘快跑上山頂,”狄烈揚手接過二女邊跑邊拋過來的兩把長匕,不緊不慢地跟在二女身後。
其實只要願意,狄烈完全來得及將狙擊步槍組裝好,將三百米外的四名擒生騎兵連狙殺死。但他不能那樣做,這無疑宣告了自己就是夏軍興師動衆要找的人,引火燒身,殊爲不智。而如果因此錯失狙殺敵將,挽回局面的機會,就更爲不值了。
狙擊,只能打擊在最有價值的目標之上,從而起到類似格鬥中,四兩撥千斤的奇妙作用。
葉蝶兒與趙玉嬙畢竟都是女子,本就跑不快,更何況對方還是騎馬。而狄烈更是腿傷未愈,速度與二女差不多。距山腳下還有二百米時,四名騎兵追上來了。
這個時候,如果對方放箭或用馬撞,狄烈縱然可以保護自己,卻也很難護得二女周全。但是,這四名騎兵卻根本沒有動手的意思,嘴裡發現喔喔怪叫,用皮鞭指着竭力奔跑的三人,嘻嘻哈哈。
狄烈雙手分握匕首,隱於肘後,裝出……呃,他拐着腿跑步的樣子,不用裝也顯得很狼狽了。表面狼狽,心裡卻暗鬆了口氣:賭對了!擒生軍,果然是見生就想擒。
一個瘸腿,兩名妙齡女子,毫無威脅,當然要生擒爲奴。這,就是擒生軍士兵的慣性思維。而狄烈正是利用敵人這種託大搶掠的心理,安全地跑完最後二百米,與二女先後鑽進山腳下的小樹林裡。
四名擒生軍騎兵也不等馬停穩,就從馬鞍上一躍而下,身手相當利落。他們也不取弓箭,只從腰間拔出彎刀及短斧,飛快向三人圍上去。
兩名擒生軍兵圍向狄烈,另外兩人,則各追一女。以擒生軍兵之快捷身手,二女如何跑得過,驚慌失措之下,也不知絆到什麼,先後尖叫倒地,兩名擒生軍兵大笑着俯身按捉。
葉蝶兒原本朝下的嬌軀一翻,嘴裡咬着一綹黑髮,玉臂伸長,鷹嘴銃幾乎抵到那擒生軍兵的胸口——噗!一聲悶響,那擒生軍兵的皮胸甲頓時變敗革。被胸甲阻擋了一下去勢的鉛彈,失衡之下,翻轉着撞入其胸膛,將胸口爆開一個雞蛋大的血洞。由於距離實在太近,鉛彈入體後其勢尤勁,旋轉翻滾不休,將這名擒生軍兵的五臟六腑攪得稀爛。
另一名擒生軍兵聽到響聲,訝然回頭,嘴巴不禁張大。便在此時,冷不防一根冰冷的鐵管塞進他的大嘴裡,一聲低沉的悶響,嘴巴噴煙,後頸飆血……
圍住狄烈的兩名擒生軍兵,篤定地晃着彎刀威脅着,眼角還不忘瞟向那邊,想看好戲……果然是好戲,好得令二人失驚——便在這一驚之際,眼角瞥見兩道寒光飛起,咽喉一陣冰涼……
由於兩槍是抵近射擊,聲音較悶而小,並未驚動五百米外的夏軍騎兵軍陣。
狄烈將匕首在屍體身上拭淨後,交還給二女,然後一擺頭:“快上山!必須在夏軍反應過來,派人查看之前,幹掉他們的主將。”
(“頭疼也不行”真是給力啊,短短時間就擠身三甲之列,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