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迭速內心正充滿着窺破敵人計策的快意,如果此時聽到張立這般感慨,真不知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其實從正常的用兵角度來說,迭速的決策無疑是十分正確的。
那個山谷裡一定有伏兵,雖然不知道有多少,但只要人手一具馬黃弩。不要太多的伏兵,只需百把人,就足以令迭速的這支前鋒軍損失慘重。無論是騎兵還是輕裝步卒,強弓硬弩都是其天然剋星。
所以,迭速也玩了一手避實擊虛——玩埋伏?太小看我大金強兵了吧,真以爲我們只靠強弓烈馬,腦袋裡全是肌肉?也不想想號稱大宋的一代名將小種是怎麼死的……
完全不去理會敵人的挑釁與偷襲,集中兵力,快速突擊,直搗敵巢。迭速的這個決斷確實合乎兵法之道。爲了達成這個戰役目的,他甚至命令手下金兵將備用馬匹全部讓出來,給那些新附軍乘騎,因爲此時已經是申時二刻了,時間無多……
大多數新附軍都沒騎過馬。大宋的馬匹實在太少了,別說這些類似民兵一樣的存在了,就是正規軍如州府的廂軍,甚至中央禁軍,也沒多少軍兵有機會騎馬的。
因此迭速又下了一道命令,將所有新附軍士卒全綁縛在馬背上——兩條腿固定在馬蹬上。腰身與馬頸牢牢綁在一起。這樣一來,不管你會不會騎馬,反下掉不下去。同時,一百八十名金軍與同樣數目的新附軍,正好一對一結成對子,由金兵牽着繮繩,在前方引路。
三百多匹馬。全速狂奔,一時間蹄聲如雷,煙塵蔽日。將井陘關附近的居民嚇得東奔西跑。遠遠躲藏起來。
雖然心急於趕路,但迭速身爲老軍伍,該有的警惕還是有。該放的哨探還是放。好在一路無事,如此高速行軍之下,轉眼之間,井陘關便已遙遙在望。
井陘關前,冶水滔滔,兩岸水草豐茂,一座寬敞結實的長長木橋橫架兩岸。細說起來,這木橋還是幾個月前,狄烈在那次水陸大搬遷時,因見老橋窄小且年久失修。於是命手下工匠們新修建的。
看到先行過橋探道的兩伍金騎,打出安全無事的手勢。迭速隨即下令,金軍與新附軍同時過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沒有金兵在前面控馬牽繮,那些頭一回坐在馬背上的新附軍。十有*會連人帶馬衝進河裡……
治水黃綠幽暗,水底苔藻纖長,纖細黑密的藻條隨着河水不斷飄動,彷彿招魂的幡條。河邊堤岸的雜草極爲茂密,又長又厚的草葉深深低垂,伸入河水當中。這樣茂盛的草葉遮蔽之下。就算是藏匿上一羣人,也是難以發現……
當然,迭速不會多疑到真的認爲那裡可以藏人。因爲這是完全沒可能、也是沒意義的事——弓弩是不能沾水的,否則弦會軟化,根本不能使用,沒有誰會愚蠢地將弓弩兵埋伏在水裡。至於手持刀槍的步兵……躲藏在水裡,等着被亂箭射殺麼?
紛亂的鐵蹄踩踏在厚實的橋面上,橋板微顫,塵土簌簌而下。
當大軍前鋒行至橋中心時,異變倏生——
一支菸花旗火沖天而起,在黃昏的天空,爆開一朵絢爛的彩花。隨着這一聲信號,前方數裡之外的林子中,突然出現一彪人馬,快速向木橋衝來。
正指揮軍隊過河的迭速冷哼一聲:果然又是老一套!這些蠢笨的南蠻人,難道真認爲可以將自己的大軍堵在這橋上?真當河對岸那兩伍哨騎是擺樣子的麼?
果然,無須迭速下達出擊命令,那兩伍哨騎便自動蝟集成一個緊密的騎兵隊形,鐵蹄轟隆,向來敵衝去。
一支久經陣仗、屢戰屢勝的軍隊,士兵的勇氣與膽量是那些沒打過仗、或者常敗之軍難以想像的。在金軍以往的戰例中,不乏以七騎衝擊兩千宋軍、十餘騎就敢於入侵一座縣城的驚人戰績。這種強烈的自信與蔑視一切對手的驕傲,常常使得金軍的前哨部隊,在與大批敵軍遭遇時,只憑少量的人馬,就敢於向敵軍發動攻擊。最離譜的是,這樣兵力懸殊的戰鬥,常常是人少那一方獲勝……
迭速毫不懷疑,那兩伍十騎金兵,可以將那一幫只懂得偷襲、打埋伏的烏合之衆沖垮……至不濟,也足以拖到後續軍隊渡過冶水,合兵予敵痛擊。
但是,就在數百名金軍與新附軍駭然注目之下,那十騎金兵剛剛衝近那一支人馬,隱約聽到一陣炒豆般的爆響。戰場之上,突然冒出一大片奇怪的青煙。然後就看見十騎金兵紛紛落馬,再無一人能站起……
迭速就像被雷劈過的蛤蟆一樣張大嘴,眼睛幾乎凸出眼眶外:長生天吶!是我的眼神出錯了?還是腦子裡出現幻覺?一眨眼,就一眨眼間,人就沒了……那一陣奇怪的響聲與大股的煙霧是怎麼一回事?
“過河!加快速度過河!”迭速好不容易回過神後,看到呆在橋中央不動的隊伍,不由大聲咆哮。
與此同時,又是一支菸火沖天而起。而這一聲信號,預示着真正的襲擊開始了!
河邊堤岸的茂密雜草突然簌簌而動,草葉分撥,一個個渾身溼透的火槍兵,手持油布槍套緊裹着的火槍,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金軍的眼皮子底下。
就在金軍錯愕目光注視下,士兵們半身浸在水裡,雙手卻有條不紊地飛快揭下槍套,平端早已上彈裝藥完畢的火槍,推開扣簧。顯露出已注入火藥的藥室,然後對準橋面上一長溜的金軍與新附軍,齊齊扣動板機……
迭速終於明白那股青煙與炒豆般的爆響是怎麼回事了……不,好像還是不明白……
不管迭速是否明白,致命的打擊,已經在冶水橋上演。
冶水堤岸的水草之下,共埋伏了足足一百名火槍兵。分別在橋的左右兩側,各潛伏了五十名士兵,這是狄烈手上二百名火槍兵中的一半力量。之所以在這個地方投入如此之多的火槍兵,除了因爲在此處設伏,可出其不意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分散在橋兩側,依次排開的火槍手,所射擊的角度,與木橋形成了一個夾角。簡單的說,就是形成了一個側擊的火力。
不管是代表冷兵器的弓弩也好,還是代表着熱武器的火槍也好,對於這類遠程打擊武器而言,側面打擊的殺傷力與效果,要遠遠強於單純的正面攻擊。
正面只能打擊一個點,側面卻能攻擊一條線。兩相比較,不言而喻。
第一輪槍擊,效果驚人的好。
擁堵在橋面上的三十餘名金軍與新附軍,幾乎一個不落的承受了兩到三顆彈丸。少數幾個運氣好的沒中彈,可是胯下的戰馬那麼大的目標。怎麼着也得中上幾發流彈啊。中彈的戰馬一發性,亂蹦亂撞,而這裡又是寬不過丈許的橋面……
噗通!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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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不絕地落水聲,瞬間將青碧的冶水染赤……
最不可能藏人的地方真的藏有人!最不可能遭襲擊的時候竟然真的遭到襲擊!
這就是橋面上遇襲的金軍與新附軍,在死亡降臨前的最後一絲怨念……
此時的橋面上,人馬屍骨枕籍。血流遍地,一片哀鴻。
至少有一盞茶的時間,冶水對岸的金軍與新附軍完全呆住了,根本沒能做出任何反應。而水中的火槍兵們則趁此機會紛紛上岸,排成兩列整齊的散兵線。然後井然有序地撕開油布密封的彈藥罐,取定量包裝好的火藥紙包,咬破紙口,將大部分火藥倒入槍管,用通條壓實,塞入塗脂皮革包裹着的鉛彈,再將剩餘的火藥倒在藥室。完成這一系列動作後,火槍兵們再一次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河對岸,那數百名茫然不知所措的敵軍……
而在這個時候,從林子裡殺出,執行堵橋任務的一百名重甲刀斧兵與五十名弓弩手及五十名火槍兵,也已趕到橋頭。在第二步兵營指揮使關忠勇有條不紊的命令下,最前面的五十名重甲刀斧手支起一面面步兵旁牌,排成三列;而同樣分成三列的火槍兵則穿插其間,將槍管架到旁牌的半月形凹口上,蓄勢待發;弓弩手則位列其後,以彌補火槍兵因爲人數較少而造成的火力不足;剩下的五十名重甲刀斧手,則分部於兩側及最後一列,形成一個環形護衛圈。
這就是由半個營組成的一個簡化版攻防兼備的火力方陣。
方陣一成,通向井陘關的橋頭就徹底地堵上了。
迭速光腦門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豆大的汗珠從滑亮的髡頭上順溜滾下。衝?還是不衝?這是個問題。
堵住橋頭的是三列重甲步兵,如果地形適宜,迭速不憚於用騎兵衝上一衝。但問題是這裡是狹窄的橋面,不是廣闊的平原。丈許的橋面,一次只能並行兩騎,如此窄小的攻擊面,用騎兵衝擊,簡直就是送死。更重要的是,輕騎兵可不是這樣用的,騎兵衝陣,那是重騎的活……
“撤!”橋面上觸目驚心的鮮紅,讓迭速終於做出了決斷。他心有餘悸地看了一眼河對岸,那一排排奇異而可怖的金屬管子,狠狠地撥轉馬頭。
撤退的號角嗚嗚吹響,金軍及新附軍潮水般後退。
由於冶水河面寬度超過了五十丈,也就是一百二十步這樣,無論是火槍還是弩矢,在這個距離上,準頭及威力都很弱,所以無法向撤退的金軍發動遠程打擊。
當河對岸那一騎胡塵消散得差不多之後,橋頭這一面,厚度達到十層的步兵大方陣依次分裂,一騎緩緩而出。白馬神駿、服飾奇異、背後是永不離身的寬厚槍盒。
狄烈!
這一場水陸連環阻擊戰的總指揮,就是狄烈。在得知敵軍進犯的消息後,狄烈便做出了將部隊拉出去,打一場真正的野戰、浪戰、阻擊戰的決定。
在敵強我弱時,利用堡壘及火力優勢打防守反擊,可以用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好的戰果。而在雙方兵力相等的情況下,將部隊拉出去,直面頑敵,這是任何一支軍隊在成爲強軍的過程中,都必須要經歷的考驗。
打仗,講的就是一個先手。傻乎乎地呆在那裡,等着敵人來攻打,那是下下策。金軍不是那些戰力低下的賊兵。賊兵如同雞蛋,在硬核挑一樣的堡壘面前,毫無疑問會碰得粉碎;而金軍則有一副好牙口,可不能真等他咬上來——雖然狄烈同樣有信心崩掉金軍的大牙……
完顏阿古的大軍總兵力是三千,其中主力部隊約一千,其餘兩千新附軍及役夫多是打醬油的角色,完全不必考慮。
狄烈同樣拉出了三千人馬:分別爲第一、二、三、四,四個步兵營,以及第二騎兵營與直屬騎兵營。另有半個後勤輜重營專司運輸糧草,不屬戰兵序列,故不計算在內。
作戰計劃是這樣:第一步兵營一部、第三步兵營一部及第二步兵營全營,於冶水橋設伏,全力阻擊金軍先頭部隊。第三步兵營大部與第四步兵營全營,于山谷誘敵。敵軍若中計,則埋伏於冶水橋的部隊立即全軍壓上,與山谷設伏的第三、四步兵營將敵軍聚殲於谷內。
敵軍若識破山谷埋伏,不顧而去,則冶水橋伏擊戰按預定方案執行。而埋伏于山谷中的第三、四步兵營則立即抄敵軍後路,與第一、二步兵營前後堵截,將敵軍合圍聚殲。兩個騎兵營則作爲總預備隊,在關鍵時刻予敵致命一擊。
這是一個環環相扣的作戰方案,利用金軍完全摸不清天樞城兵力的虛實,驕狂大意的心理,集中局部兵力優勢,爲金軍的先頭部隊,挖掘了一個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陷坑。
除非你不來,來了就別想走!
迭速這支前鋒先頭部隊,唯一能夠避免被圍殲的厄運,就是山谷遇伏之前,及時意識到不妙,迅速退兵……可問題是,這支前鋒軍的任務是打探敵軍虛實,並先行佔領井陘關。他怎麼可能這樣莫明其妙地退回抱犢寨?他還想不想在謀克這個位置上混了?
所以,迭速這支前鋒軍的命運,在走出抱犢寨的那一刻,就已經是註定了。
等到士兵們將冶水橋面上橫七豎八的人馬屍首清理乾淨之後,狄烈瞄了一眼西邊羣峰尖上那紅彤彤的落日,擡起手指向前方一點:“全軍出擊!與第三、第四步兵營的兄弟們合圍這支敵軍……士兵們,我們勝券在握!我希望能在黃昏前結束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