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清晨薄霧如紗,秋露凝霜,隱有幾分深秋的寒意。
平定城二里外的縱橫斜溝裡,潛伏了整整一夜,董先覺得渾身發僵,鼻子也有點塞,說出話來都嗡聲嗡氣的。他很想活動一下蜷縮在草叢中的身體,但還是強忍住了,因爲在訓練中,這是被視爲犯規的行爲——雖然之前的訓練,從來沒有這麼久過,整整一夜啊!
透過草葉間隙,董先看到了這次行動的直屬上官,副都頭兼乙隊隊正,那個缺指破相的張銳。雖然董先一向不怎麼鳥這個即便是破了相,也比自己俊的上官,但此時見對方紋絲不動,像石雕一樣靜臥於前方,心底還是隱隱有幾分佩服——這年紀比自己小、身體素質不如自個的上官,倒恁是能忍。
等了好一會,秋日的陽光已灑出淡淡的餘熱,將身上的潮溼蒸得半乾,蟲蟻飛蚊什麼的直往脖子裡亂鑽,癢得不行。但是,行動還沒開始。
董先那一什的士兵,已經有好幾個悄悄爬過來問話,無非就是爲什麼還不開始進攻。董先開始還低聲訓斥,說道上官自有安排,到後來自己也忍不住了,用訓練中標準的姿勢匍匐前進,挪移到張銳身邊,低聲道:“張副都頭,這天都大亮了,金狗子也沒發現俺們,城門也打開了,怎麼還沒進攻?”
張銳頭也不回,冷冷道:“什麼時候進攻,自有安排。你只需好好養精蓄銳。一旦發出攻擊指令,拿出你的好身手來,只管往前衝,最好第一個衝上城頭。”
“沒說的,這裡邊沒人能跑得過俺。”董先將鉢大的拳頭捏得嘣喀響。這時他才注意到,張銳一直用一個銅殼小圓筒湊在眼前,向前方細細觀察着……原來他在看“千里鏡”。難怪一動不動,換成俺也行啊……
這千里鏡是個新裝備,昨日行動前才臨時發到他們這個“突擊都”手裡。身爲什長。董先也得以過了一下癮,真是神物啊,那麼老遠的物什。都能拉近到眼前……
“副都頭,給俺看,呃,給俺觀察一下。”
張銳頭髮絲都沒動一下:“退下!”
“副都頭……”
“我說退下!”這次張銳回頭了,劍眉倒豎,臉頰上的傷疤隱隱泛紅。
“得令。”董先腮幫子鼓了鼓,老老實實倒退回去。
這時,突擊都的指揮、都頭趙能,也從另一頭悄無聲息潛過來,緊了緊身上的“網兜裝”。低聲笑道:“士兵們,有些不耐煩了吧?”
張銳淡淡道:“主要是董蠻子不耐煩。”
趙能無聲一笑,接過張銳遞來的千里鏡,愛不釋手地撫弄了一下精美的銅殼,然後慢慢湊上眼前。
沒錯。這叫千里鏡的新裝備,就是天樞地軍工部門新研發出來的軍事利器。
在飲馬灘之戰中,曾經暴露出一個問題:那就是由於與敵騎距離過遠,指揮官無法觀察到敵人使用了破甲重箭,未能及時示警預防,結果令部隊遭到不應有的損失。
從那時起。狄烈就意識到,應該給中、高級軍官配發望遠鏡。至不濟,也要弄出如十六世紀大航海時代的那種單筒望遠鏡。
製造望遠鏡,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首先要有玻璃,然後用足夠厚度的玻璃磨成兩片凹凸透鏡,鑲嵌入一根伸縮銅管就行。可是玻璃……這個時代只有琉璃,透明度差不說,還死貴。
狄烈手下倒是有幾名懂制琉璃的匠人,但想要他們短時間內弄出玻璃來,顯然是不現實的。而狄烈對於玻璃的瞭解,也只限於知道其主要原料是石英砂,至於具體制作工藝,那是一無所知,在這一點上,完全幫不上忙。畢竟他只是一名特種兵,而不是玻璃匠。
正當狄烈發愁中,一次與圓珠親熱時,無意間看到她的皓腕上戴着一枚晶瑩剔透的鐲子,楞楞地瞪了半天眼睛,不言不動。差點把圓珠嚇壞了,以爲他中了“馬上風”。
狄烈隨後啊哈一聲大叫:“水晶!我怎麼忘了這玩意!”隨後渾身一哆嗦,噴了圓珠一臉……
水晶,由其是無色水晶,在這個時代,絕對是不亞於琉璃的稀罕之物。別說是平常人家,就算是富貴人家,有金有銀卻不一定有水晶。但是,平常人家沒有、富貴人家沒有、官宦人家沒有,而皇家……有!而且是應有盡有。
狄烈當即叫來財稅都監侯方鏡,讓他拿來府庫珍寶的名冊,仔細查一查,有多少無色透明的水晶。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竟有一百三十三塊之多!這還是無色水晶,如果加上其它的各色水晶,足有上千塊之多。而且這些水晶還是大塊原礦,一塊就足以磨出好幾具望遠鏡了。
後來狄烈問了一下圓珠,才知道這些水晶多是朝鮮國進貢的。想想也是,朝鮮那地方,可不就盛產優質水晶嗎?
於是,這些貴重的皇家之物,就被狄烈當成實驗品,讓幾名琉璃匠所複試磨。本來磨製凹凸透鏡,也是個技術活,在沒有先例的情況下,短期內也很難磨製出來。不過,有了狄烈的瞄準鏡作實物參照,使得這個進程大大加快。在磨壞、磨廢了十幾塊水晶之後,終於,合格的透鏡出品了……
望遠鏡一製成,這幾名琉璃匠頓時被圈進了重點看護名單,與之前的火槍、火藥製作匠人一樣,被嚴密看管起來。
眼下趙能手裡的這具單筒望遠鏡,堪稱價格昂貴,光是摳出那兩塊純色水晶,就可以當金子使。而這樣的望遠鏡,目前天樞城軍工部只趕製出了兩具,一具留做樣品。另一具,就交給了這支突擊都使用。
有了這具望遠鏡,二里之外的平定城,便如自家院子般,看得鉅細無遺。
現在,在趙能的鏡頭裡,平定城的格局櫪櫪在目。
平定城最初稱廣陽。北宋開寶元年(968),宋太祖伐北漢,克廣陽城。遂改廣陽爲平定縣,屬平定軍。
平定縣設立後,縣城也從數十里外的廣陽城遷徙到榆關城。榆關城在高丘之上。形勢險要,漢代韓信擊趙下井陘口曾駐兵於此,據說韓信築城並以榆塞門,故名榆關。
榆關城原本不算大,城週二裡三百四十八步,城牆高三丈有奇,南有迎薰門,東有榆關門。平定縣治遷此地後,又在榆關城側拓建城池,週六裡三十八步。城牆較舊城略高半丈,東有拱岱門,西有瞻華門。就此形成了平定縣城上下兩城相倚的城市格局。
眼下趙能這一支由一百五十名從各營抽調的精銳所組成的加強都,經過一日急行軍,自昨夜起。就潛伏在榆關門二里外的溝壑裡,隨時等待出擊命令。
而出擊的命令,並不掌握在張銳手中,也不在趙能手中,而是在一名普通小兵——郭大石的手中。
此次奔襲平定,是天誅軍自成軍以來。首次主動攻城作戰,意義重大,許勝不許敗。因此,臨時組建了一支“突擊都”,成員全部來自於各營精銳,其中大半經過教導營特訓。然後,由近來戰功卓著,嶄露頭角的趙能與張銳等人率領。精兵強將,裝備精良,計劃周詳,攻敵不備。力求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傷亡,拿下此城,取得一個開門紅。
而在這一支“突擊都”中,卻夾雜着一個另類、生手、新丁——郭大石。
郭大石,作爲飲馬灘之戰後新補充入營的新兵,入伍不過一月,剛完成新兵第一階段基本訓練,其中因爲在殺俘訓練時,差點因爲不合格而被踢出軍隊。這樣一個經驗值爲零的粉嫩新人,本不適宜參加這開局之戰,但因爲其特殊的來歷,決定了他不但要參與其中,而且,還將是關鍵人物。
郭大石,平定軍走馬村人氏,原爲當地一名普通樵夫,閒時也常到縣城裡充當腳伕,替人趕驢載貨。靖康元年九、十月間的金軍攻平定之戰中,被守城宋軍徵招爲壯勇,幹一些諸如運送磚石、燒沸水、澆金(糞)汁之類的輔助工作。在城破之後,爲金軍所俘,若非看到他身體壯碩,是個好奴隸胚子,早就被分屍了。
正因爲郭大石是本地人,而且還參加過一年前的那場血戰,對平定城的城防相當熟悉,所以,被特地挑選出來,執行這一次突襲任務。
現在,是卯時初刻,天色微亮。郭大石一身老本行打扮,頭戴破草笠,身穿褐布直掇短褂,扎着綁腿,腳蹬多耳葛麻鞋。肩膀上橫着粗大毛竹做成的扁擔,扁擔兩頭橫穿着兩捆柴薪,看着扁擔被壓彎的沉甸模樣,顯然重量不輕。
就這麼着,郭大石施施然地出現在榆關門前。
又見榆關門!又是榆關門!
郭大石的腳步越來越慢,雙目隱隱發紅,一年前的那場慘烈戰事,彷彿櫪櫪在目。
那一年,也是這秋風乍起的時候,以金太祖女婿蒲察石家奴率領四猛安三千多兵力,從太原出發,奔襲平定。狂攻逾月不下,反折損數百兵馬。之後會合了自井陘東來的兀朮所率的八猛安援兵,合計過萬人馬,動用了石炮、火球和弓箭,甚至還使用了雲梯、鵝車等攻城器具,發動猛攻,前後數日,傷亡近千之後,方破平定。
平定軍守將,武德大夫、祁州團練使、河東路路分都監季霆以下千餘人戰死。而金軍因損失慘重,遂屠城泄憤。刀光血海之中,那一張張猙獰面孔,彷彿昨日。城中最後剩下不到一千男女老少,而郭大石與其娘子,亦在其中……眼前榆關城的高大城牆,除了新添一些凹坑與刀兵斫痕,景緻如昔。自己又重新站在這榆關城門下,可是,娘子……
就在郭大石觸景傷情,幾乎要放聲大哭之際,一名商人與一名夥計從他身邊經過,一個低沉的聲音入耳:“發什麼愣?做事!”
郭大石悚然一驚,回過神來,趕緊擦了擦眼角,快步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