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春風,在平原間與高山上的感受截然不同。如果說春風拂平野,好似情人的手拂面,那麼在羣峰之巔吃風,就像反目成仇的情侶搧在臉上的耳括子。
阿疏現在就有這樣的感覺。
在井陘關休息一夜之後,阿疏與兩名金兵得到允許,前往奈何關,接回設也馬的遺體。從井陘關到奈何關,路程不算太遠,就是道路崎嶇道行,從早晨出發,到達奈何關東門時,已經是下午了。遵照那位帶路的天誅軍軍官郭大石的吩咐,他們就在奈何關前耐心等着。
即便是騎着馬,被顛了大半天,少不得又累又餓。阿疏讓兩名手下到山下去遛遛馬,自個坐在路邊的大石上,從油膩膩的皮袍子裡取出兩個肉夾膜,有一搭沒一搭地啃着,眼睛斜斜盯着那個佈滿射擊孔、像張開無數吃人大嘴的詭異城堡,眼皮子不住地跳動。
第二次奈何關之戰,身爲設也馬的馬伕,阿疏可是全程參與了的。從井陘關恐怖之夜,一路西行步步驚魂,到被天誅軍攔截,然後強攻奈何關,最後大營被襲全軍崩潰。混亂之中他也找不到設也馬郎君的身影,全靠揪着撒離喝的馬尾巴,才撿到一條性命。
當日悽悽慘慘逃回真定得已生還的數百金兵,絕大部分精神與身體都出了問題,多數廢了,再不能上戰場。還有小部分可以守守城,鎮壓一下週邊村莊的反抗,但絕無膽氣再踏入井陘關一步。阿疏因爲早年獨特的經歷,那一顆膽子,縱然不算潑天,說是長毛也不爲過。在這般險死還生之後,竟然還能大大咧咧能吃能睡,一如往常,再加上他是極少數熟悉設也馬的人。因此,完顏宗輔直接將他提升爲蒲輦孛堇。將此次迎還任務,交由他執行。
兩個月前,阿疏曾監督籤軍士卒,剷平奈何關前山道的薄冰,爲蒲察胡盞的進攻掃清障礙。那時阿疏就遠遠見過這個奇怪的城堡。當時他很不解。這樣的城堡,能有什麼作用?什麼防禦裝置都沒有,甚至城頭上不見半個守衛,天下之大。城池萬千,哪有一個象這樣的?只要進攻方將梯子一搭,登上城頭,不就完玩了。後來他才知道,這座城堡。遠遠看着,眼饞一下可以,想爬上去玩,有多少條命都不夠填……
現在再次看到那隱隱泛着血色的石牆,那一個個曾經噴吐奪命烈焰的洞眼,阿疏只覺得頭皮酥酥的、嗓子乾乾的,趕緊從腳旁提起水囊,拔出軟塞,大口大口地灌着。
這時山道傳來一陣清脆的蹄聲。那是鐵蹄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馬蹄聲從容不迫,只有回到家的人,纔有這樣安閒悠然的狀態。
阿疏正仰頭灌水,下意識斜眼瞟了一下——啪嗒!手裡剩下的半個肉夾膜掉在地上。他的眼睛驟然瞠大,嘴巴也關不攏。水囊裡的清水猛灌進喉嚨,嗆得他臉脹脖子粗,剛吃進肚的東西差點吐出來。
阿疏坐在路邊,本不算引人注目。眼下折騰出恁般動靜,那是想不注意都不行了。幾名騎士目光掃過來。與阿疏的視線對撞在一起,其中一雙眼睛與阿疏齊齊一震。
“阿……阿疏?!”
“阿術!真的是你?”
兩人說的都是女真語,除了他們,沒人知道說什麼。
“阿術,我以爲你早死了,你……你竟然還活着!”阿疏滿臉不可置信,蘿蔔般粗大的指頭點着對方,神情恍若白日見鬼。
“破遼鬼,你說什麼話,你又怎會來到這裡?”阿疏滿嘴死啊活啊的,弄得阿術很不爽,語氣間自然也就多了幾分不客氣。
阿疏用力灌下幾口清水,總算止住嗆咳,哈哈大笑:“還能說出叔叔的這個綽號,那你就真的是小馬駒子阿術了。”
“叔叔……”阿術摸摸鼻子,臉上有些尷尬,偏身下馬,把繮繩丟給手下騎士,擺手示意他們走遠些,然後緩步向阿疏走去,邊走邊琢磨這個叔叔來此意欲何爲。
阿疏的確是阿術的叔叔,而且是麼叔,兩人年歲相差不大,不過十來歲左右。他的這個叔叔,本是迄石烈部的一名勃極烈(頭目),但不知何事得罪了完顏部,結果被追殺了好幾年,逃入了遼境,最後竟成了遼金之戰的導火索。
阿骨打率女真人興師反遼的時候,其藉口之一,就是族人阿疏逃至遼庭。而且每次都成了金人興師問罪的理由,似乎這個阿疏與他們不共戴天,必欲得而殺之方後快。等到真的滅亡了契丹,活捉到了阿疏,只是在屁股上輕輕打幾板子,就釋放了事。
後來有人問阿疏尊姓大名的時候,這個裝作幽默的傢伙一語道破天機,“我乃破遼鬼是也”。估計他逃亡遼庭,就是金人指使的,他就是金人派在遼人身邊的“無間道”。在這一點上,有很幾分後世“盧溝橋事變”時,日軍藉口有士兵走失入宛平城,非得入城“搜查”一樣。
可憐的遼人,根本連這阿疏是圓是方都不知道,卻每次都要吞下這個“偷渡者”所帶來的惡果,直至亡國。
對於麼叔這段傳奇般的經歷,阿術是知道的。同時更知道,自已這位叔叔畢竟是當過一個小部族的頭目,身上倒是有股潑膽狠勁,只是他早年狠狠得罪了完顏家,據說是與一個女子有關,具體情況阿術也不清楚。所以阿疏叔叔在完成了他疑似“無間道”的任務後,死罪免了,卻一直很落魄,既不得完顏部重用,也不受本族人待見,最後淪落成爲設也馬的馬伕。
一想到阿疏的身份,阿術就明白過來了,他是來接收設也馬的遺體的。
“沒錯,我就是來接回郎君遺體的,只是,你怎會在此?”
面對阿疏驚疑不定的面孔,阿術倒也不隱瞞,將自己近一年來的所做所爲,原原本本道來,把阿疏聽得一愣一愣的。末了連連搖頭:“咱們女真人投降南人,你算是獨一份了……”
阿術卻是冷笑:“我天樞城的地牢裡。還關着一大票女真人戰俘呢,他們倒是想投降來着,但城主卻沒閒功夫理會這一茬。”
阿疏滿臉羨慕的道:“你倒是出息了,攀上了一個強力的人物,又身居顯位。將來不論你們這天樞城是投宋還是投金。都少不了高官厚爵……”
阿疏是從女真的漁獵時代走過來的,腦子裡還根深蒂固保留着部落仇殺,勝者爲王,服從強者的理念。他也並不覺得阿術跟了狄烈有什麼不對。追隨強者,本就是女真這樣的塞外部族所奉行的生存法則。而這個天樞城勢力有多強,阿疏可是親身體會到了的,換成他是阿術,也會這樣幹……
投宋?投金?咱城主就這點出息?阿術撇撇嘴。冷笑一聲,岔開話題:“我帳蓬裡的女人,你給我看住了嗎?”
阿疏有點尷尬,吱吱唔唔:“那個……這個……我們都以爲你戰歿了……所以……”
阿術沉着臉:“所以,你收了我的氈帳,還有牛羊?”
阿疏淌下汗珠,勉強笑道:“我回去後就讓人轉告你阿瑪,把你的帳子和牛羊還給你……”
阿術斷然道:“不必了!就讓阿瑪與那些女人當我死了,如果讓人知道我在敵對陣營裡做事。反而連累他們……嗯,我想你不會說出去吧?”
阿疏苦笑道:“那是自然,否則我豈不是也要被你連累了麼。”
女真族中有收繼婚的習俗,父死子收繼母,兄死弟收其嫂。推而衍之。但有人戰死,其氈帳、女子、牛羊等財富,常爲親族中強有力者所奪,阿術的情況正是如此。
叔侄二人正在敘話。奈何關前城門大開,車馬轔轔。一頭騾子拉着一輛平板車走過吊橋,車上是一具沉重的黑漆棺木。
郭大石從車轅上跳下來,仔細看了阿術幾眼,似乎想起了什起,趕緊挺身叩胸行禮。阿術點點頭,也回了禮。阿術身爲保密局第一情報司司長,平日深居簡出,認識他的人並不多。象郭大石這樣入伍較晚的士兵,幾乎都沒見過他。好在前次天誅軍軍事演習時,阿術曾以藍軍副指揮身份出場,當時郭大石也有幸參與演習,故而識得。
郭大石的這個敬禮,把一旁的阿疏看得驚愕不已。由於《奈何關保衛戰》這出大戲的宣傳及影響,郭大石在天樞城軍民中名氣很大,以至連金軍都知道有這麼個孤膽英雄,在井陘道的河谷,以一己之力,放翻了近兩百金兵,更險些炸死中路軍兩大主將,好不厲害。
女真人向來崇敬強者,象阿疏這樣的人物更是如此,眼見這般人物也要向侄兒行禮,心中的震驚簡直無法掩飾。
阿術將麼叔的神情看在眼裡,不動聲色道:“開棺檢查一下吧。”
阿疏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這個,自然點頭同意。
雖然時近春分,但保存在冰窖裡的設也馬屍體基本完好,至少還能讓熟悉他的人認出,這個面孔扭曲、滿臉痛苦、臉上罩着一層死灰色的僵硬屍體,就是那個曾經那樣的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真珠大王……
合上棺蓋後,阿疏心裡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感覺。看看昂然挺立的侄兒,再瞧瞧棺槨:本以爲死了的人,好端端活着,還活得那樣驕傲;本以爲無人敢動、理應活着的人,卻變成了一具殭屍……阿疏除了咧咧嘴,露出難看的笑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落日餘暉下,望着阿疏孤零零地趕着馬車淒涼遠去的背影,阿術的嘴角慢慢勾起一絲莫測笑意。看樣子,第一情報司終於找到內部突破口,有望在真定城打下一個大大的暗釘,或許在將來的某一日,能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