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折家大公子折彥文,攜三名騎兵護衛(另有一名護衛先行回府州稟報),與晉寧軍使者一行,在趙梃派出的一名天誅軍獵兵的引領下,經神泉寨進入夏境,經過兩日跋涉,安然抵達銀州。
趙氏叔侄的晉寧軍之行,初見成效。徐徽言分別派出太原、銀州兩路使者,一探究竟。若然趙氏叔侄所言屬實,則晉寧軍、嵐州歸屬已定。雖然在遙遠的江淮還有個建炎朝,但徐徽言可不想攙和到這種皇權暗鬥之事中。既然淵聖皇后的勢力已擴展到太原,與他的晉寧軍接壤了,他沒理由不歸屬淵聖皇后,反而去抱那遙不可及的建炎天子大腿。
折彥文當時正好探望姑母,同時也密切留意在葭蘆寨門前遇到的那支奇特的小隊,很快得到消息,那是淵聖皇后的使者,當時就把折彥文嚇得不輕。待到傍晚,徐徽言宴請天誅軍使者散席之後,折彥文求見,從姑父口中得知原委,驚駭萬分,隨即提出願意與晉寧軍使者一道出使。
徐徽言將此事稟報趙氏叔侄,叔侄二人當然是求之不得。原本只要晉寧軍之事處理完畢,他們的下一站就是府州。折家大公子主動請纓,跟隨出使,那是最好不過。屆時出使府州,這就是最有力的人證,可省去不少脣舌,事半功倍。
於是在五月十四日,兩路使者,懷揣趙偲與徐徽言所書表奏,分別奔赴太原與銀州而去。
折大公子之所以選擇來銀州而不去太原。是因爲對府州的折家而言,銀州要比太原重要得多。銀州的左廂神勇軍司,一直是折家軍的重要對手,銀州的任何變化,無論是軍事還是政治的改變,都對府州的折家影響甚巨,這是太原遠遠不能比的。
說實話,在踏入銀州城之前,折彥文一直對天誅軍佔據銀州之事,充滿着懷疑。銀州是什麼地方?左廂神勇軍司又是幹什麼吃的?對於這些。沒有誰比折家人更清楚。如果此事在宋室未亡前發生。折彥文還願意相信,畢竟宋軍在這幾十年間,不止一次攻陷過銀州。可是宋室國祚已盡之後,失去朝廷的支援。沒有哪一路兵馬有這個實力重奪銀州。就算是折家軍聯合晉寧軍也不行。
折彥文將心中疑慮向晉寧軍使者倒出。對方也深表同感,但身負撫帥之命,無論真假。斷無半道折返之理。折彥文這一路上與三騎衛都做好了準備,只要一到銀州境內,見有夏軍遊騎,就立馬遠颺,打道回府,別爲了謊言而稀裡糊塗送了性命。
對於折彥文與晉寧軍使者的惴惴不安,引領的獵兵不屑一顧,該吃吃,該睡睡,不緊不慢,一路行去,正好趕在大戰結束後來到銀州。行至無定河邊,就有一隊巡騎將一行人攔下,看裝束卻不是折彥文所擔心的夏軍,倒有幾分宋軍的模樣。
引領的獵兵取出身份銘牌,道明原委。於是一行人又多了幾名巡騎引領,直到渡過無定河,來到銀州城下。
當折彥文看到銀州城頭上獵獵飛揚的古怪赤色星芒旗時,就已經確信,趙氏叔侄所言,果然非虛。銀州城的確已被宋軍佔領,但在他的印象中,從未有哪支宋軍打着這樣的旗號。
難道真的是這支名爲“天誅軍”的新軍?可一支新軍,又如何能做到連折家與晉寧軍這樣的老牌勁旅都做不成的事呢?
帶着諸多的疑慮,折彥文隨着引領巡騎從銀州北門而入。一路上但見許多衣衫破爛、疑似俘虜的軍兵,在一隊隊衣甲鮮明的騎兵押解下,推着一車車的米糧、酒肉、鎧甲、兵器,還有一些明顯是夏軍的破損金鼓旗幟,不斷進出城門,運往北面的一個營寨。
這時引路的獵兵似乎碰到一個押運的熟人,當即大聲招呼道:“老彭!”
一名押運軍士策馬近前,笑着迴應道:“林兄,你是啊,近日似乎不見你的人影啊?”
這獵兵笑道:“奉命公幹,出任務去了。”
“那你就可惜了,錯過一場大戰。”
“大戰?莫不是夏人出兵了?有軍主坐鎮,此戰必是大勝無疑。”
“啊哈!你這廝倒是好見識,神堆驛大戰一日,夏軍上萬人馬灰飛煙滅,夏軍副將野利榮被擊傷,指揮使曹吉被俘,若非李良輔那老殺才跑得快,只怕也要在這銀州城中做客了……好了,不跟你多說了,俺還得將這些繳獲物資運到北營儲存……”
“公幹要緊,老彭你忙,改日有閒,咱們整兩盅。”
雙方交錯而過,大笑而別。
這獵兵笑容不減,側頭看了折彥文與那使者一眼,兩張臉,不,包括折家三騎衛在內,五張臉全是呆滯的。這消息太震撼了!李良輔是什麼人?野利榮是什麼人?還有那曹吉……全是折家軍與晉寧軍上下如雷貫耳的名字,實在太響亮了。尤其是野利榮,這可是左廂神勇軍司的主將,折家有不下十名族中子弟折在此人手裡。
可現在居然傷了、俘了、敗了,還折損上萬人馬?!不會是安排好的一齣戲吧?
折彥文與使者互看一眼,都從彼此眼中讀出極度不信任。如果此前折彥文曾認爲以折家軍聯合晉寧軍之力,也未必能打下銀州的話,那麼要與擁有七千大軍的左廂神勇軍司放對,傷其都統軍,俘其指揮使,簡直就是一個笑話……至於擊敗李良輔,那個夏國的樞密副使,還上萬夏軍,更是個神話。
牛皮吹得太大了!這是折彥文與晉寧軍使者共同的念頭,但他們沒有說話。這裡不比在路上,這是人家的地盤,不可隨便指責。只是五人的眼神。卻將內心的鄙薄之意,暴露無疑。
這獵兵看在眼裡,卻沒做任何分辨。當然,他沒有參加戰鬥,也無資格分辨,但他相信,很快,就會有足夠資格與份量的人出現,給這些井底之蛙當頭棒喝!
折彥文與晉寧軍使者一行,被引至銀州知州衙門前。引領獵兵入內稟報後。過了一會。出來另一名軍士,道:“折大郎與晉寧軍使可以入內,其餘護衛,在門外棚子休息等候。”
折家護衛們也沒什麼話說。進了人家的城池。當然是人家說了算。即便有什麼變故,就你這幾個護衛,根本不夠看。
折彥文與晉寧軍使者被引至廣堂廊下時。還被搜了一回身,而且要求在廓下等候,待軍主會客完畢後,另行傳喚。折彥文當真氣不打一處來,一個不知打那蹦出來的軍頭,架子竟比自家堂堂二品節度使的父帥還大,着實可惱……等等,廣堂內陪坐在下首,一臉惶然的人,似乎有點面熟啊!那個人、那個人是曹吉!左廂神勇軍司指揮使曹吉!
折彥文在這一瞬間,整個人徹底麻爪了。
折大公子沒認錯人,廣堂內一臉苦瓜像的人,正是“二進宮”的曹吉。
當日曹吉被強令留下放火,沒想到天誅軍騎兵來勢兇猛,而奉命截擊的擒生軍騎兵軍心已喪,被殺氣騰騰飛馳而至的天誅軍騎兵一陣弓弩加標槍的矢雨,打得四下亂躥。隨後獵兵穿插而至,藉着快馬衝勢,以拋石索遠遠擲出霹靂彈,將擒生軍炸得人仰馬翻,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崩潰,根本沒起到應有的阻截作用。
擒生軍輕騎的出乎意料的快速崩潰,不但令李良輔的縱火撤退計劃嚴重受挫,只來得及燒燬小部分軍資,絕大多數輜重,盡落天誅軍之手,更造成了曹吉二次被俘。創造了夏國指揮使這一級的軍將中,最短時間內連續被俘的紀錄。
當曹吉聾拉着頭,正爲自己的“紀錄”而鬱悶悲苦時,坐在其上首的狄烈,正展開一份剛統計完畢的戰果報告,聲調平淡,毫無半點起伏地念道:“此戰,我軍共擊斃敵軍二千一百餘人,生俘四千三百八十餘人,其中包括敵指揮使曹某,繳獲米糧一萬三千斛,酒乳肉乾五千斤,戰馬千匹,牛羊騾駝四百,旗鼓金號百面,兵甲無算……”
曹吉越聽臉色越難看,終於不得不苦着臉應和一句:“貴軍神威……”
狄烈彷彿沒聽到,面無表情,繼續念道:“我軍戰損,陣亡三十一人,傷五十九人,均爲追擊逃敵所致。泰半爲圍捕敵軍副將野利榮時,爲其親衛隊豁死拼殺……”
曹吉聽得額頭冷汗直冒,屁股下像藏了一根針,坐立不安。
“……我軍擊殺親衛隊六十三騎,炸傷野利榮,因已追至石州城下,惜爲其逃遁。”狄烈緩緩合上戰報,淡淡道:“神勇軍的親衛隊不錯啊!”
曹吉老老實實道:“那是都統軍的子弟兵,全是隨他打了十幾年仗的悍卒,雖只有百騎,卻是神勇軍中最強。”
狄烈慢慢探出身體,目光鎖定曹吉,道:“曹指揮使,咱們也算是老熟人了,彼此知根知底,我就不跟你繞圈子了。我只問你一句,你要據實回答——貴軍此次大敗,依你估計,李良輔,或者察哥,或者李乾順,包括朝堂羣臣,會做何反應?”
“這個……”曹吉苦笑道:“曹某隻是個外將,這朝中大臣、國主的反應如何能知曉,軍主怕是問道於盲了。”
“沒關係,隨便說說。”狄烈把後背靠在椅背上,神情悠然道,“你父親不是侍御使曹價嗎,他可是極得貴國國主信重的大臣。你是家學淵源啊!說說,隨便說說就好。”
看這架勢,不“隨便說說”是躲不過去了。曹吉無奈,打起精神琢磨了一會,才道:“李帥遭此慘敗,丟官去職,在所難免,不管其本人有什麼樣的想法,都無能爲力了;晉王是我朝第一將,英睿神武,向來不打無把握之仗,因此雖遭大敗,卻不太可能立即反攻;至於國主……”
曹吉說到這停住,看了狄烈一眼,欲言又止。
“分析得不錯,果然家學淵源。繼續。”狄烈鼓勵道。
曹吉咬咬牙,道:“國主自登基以來,立志拓土開疆,成就我白高大夏萬世不易之基業……因此,偶有大戰失利,國主不會太過動容,但疆土卻斷然不容有失,尤其是銀州這樣的祖宗基業……”
曹吉沒有再繼續,他相信狄烈明白自己未盡之言。
狄烈緩緩點頭:“明白了。聊完軍國大事,現在我們來談談個人問題。曹指揮者,你兩次爲我軍所俘,就算我再放你回去,你還能爲將領兵嗎?”
曹吉垂頭喪氣,搖了搖頭。還想領兵?回去後能不能免罪都是個大問題!
狄烈從桌案架子上取下一軸帛卷,交給身後衛士,那衛士將帛卷呈交曹吉。曹吉訝然接過帛卷,擡頭看向狄烈。
狄烈伸指一點:“展開!”
曹吉依言扯去絲絛,展開帛卷,目光一觸,渾身劇震。刷地擡頭看向狄烈,滿面難以置信之色。
狄烈目光閃動,似笑非笑:“曹指揮使能否將功贖罪,我天誅軍與貴國能否和平共處,在此一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