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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長長的車馬隊伍,行進在綿亙起伏、雄偉壯麗的燕山山脈峰巒間的山道上。隊伍前頭的騎士手中,持着一根青銅所制的七尺竹節,其上繫着醒目的一串節旆——這就是節杖,一國出使的使節專用。
這支多達一千五百餘人的車馬隊伍,正是金國出使團。出使團的成員與護衛,實際上連兩百人都不到,其餘一千三百人,全是送給天樞勢力的大禮。
其中既有宗室帝姬、嬪妃、宮娥、貢女、奴婢,也有普通故宋官員及其親眷。秦檜、張孝純、宇文虛中、洪皓等被俘官員,均在其中。後兩位倒也罷了,前二位金國本不想送還的,無奈狄烈那張名單上,這二人大名高居遣返人員榜首,實在太醒目,不想還都不行。
在這支隊伍中,除了金國使節團、護衛隊、遣返歸國被擄人員之外,還有一支五十人的人馬,另有使命。這便是新任燕京留守完顏藥師——或者叫郭藥師的上任隊伍。
沒錯,在被金國投閒散置近四年之後,郭藥師,再度得到任用,他黯淡的人生,似乎出現了某種轉機,只是不知福是禍。
郭藥師助金滅宋後,一回燕京,其屬下八千常勝軍立即被兀朮遵從宗望之命,解除武裝。遣返歸鄉。八千手無寸鐵,與平民無異的常勝軍將士,在過鬆亭關時,被早已埋伏的金軍包圍,旋即以大棒盡殺之。
自此,被剪除了爪牙的郭藥師,徹底沒了叱吒遼、宋、金三國,從中翻雲覆雨、左右逢源的本錢。之後郭藥師這隻沒牙老虎,被調至上京,隨便給了個金吾衛將軍的散官銜。羈繫於上京府邸。
郭藥師經此打擊。再不言兵事,每日縱情聲色,明哲保身而已。直至去年,因金國連連損兵折將。殛需有戰鬥力的籤軍。而整個金國。最有戰鬥力的籤軍,自然非燕地漢兒軍莫屬。因此郭藥師被保舉爲平州(今河北盧龍)守,利用其舊日人望。招聚漢兒軍,但還沒來得及上任,金國南略大軍全部覆滅的消息便傳來。金主旋即下旨,郭藥師改任燕京留守,即刻上任。
歷史上金國之所以能控制郭藥師,而宋國不能,原因就在於,金國把燕京當後方,而宋國卻是將燕京當前線。既然是後方,當然不需要這個土著;而既是前線,當然不得不依賴本土軍閥。這就是金宋兩國,對郭藥師截然不同的處理手段的根本原因。
而眼下這一局面,已經被狄烈的天誅大軍所改變,近萬大軍,沿滄州、霸州、雄州一線展開,距燕京不過百餘里。只要狄烈一聲令下,隨時有可能兵臨燕京城下。在這樣的窘境下,金國也不得不象宋國一樣,被迫啓用差點被當成“走狗烹”的郭藥師,利用他在燕地的聲望,招募漢軍,協助守城。
不過,金人對這位節操掉盡、前科累累的騎牆將軍着實不放心,便只給他燕京留守這一高官銜頭,以及招募權,但沒給他指揮權。所有招募到的軍兵及燕京原有的軍隊,盡歸此時正在燕京指揮防禦事宜的燕京馬步軍都總管李成統轄。
此刻,郭藥師正騎着他的大青馬,與兩位正、副使節談談笑笑,指點風物,誰也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比起四年前引導金軍南下滅宋時的意氣風發,此時的郭藥師,明顯蒼老許多:面膚仍白暫,但肌肉鬆弛,眼袋明顯而發青,昔日凌厲的眼神也磨礪得再看不見,三綹黑亮美髯,也隱見白絲……
很明顯,這四年的日子,對郭藥師而言,並不好過。是因爲受到八千被出賣的常勝軍冤魂折磨,還是因爲有功而見疑,心情鬱憤所到,就不得而知了。
此時烏陵思謀正以鞭梢笑指前方:“喏,似乎看到長城了。”
郭藥師點點頭:“過了前方的灤水,前行十餘里,便可至長城邊鎮灤陽。我等車馬隊可夜宿灤陽。入長城之後,便到薊州,則距離燕京已不遠了……”
蕭仲恭捻鬚笑道:“郭軍鎮不愧爲鎮守燕京多年的地理通啊。”
郭藥師淡然道:“藥師別無所長,唯此軍伍微末之技耳,讓二位使者見笑了。”
每到一地,辯識山川地理,正是郭藥師的長項,當年他正是憑着這一手,才能引領金軍長驅而入,直叩東京城的。
灤水河面上有一木橋,爲防止過橋時重壓太大,橋身難以負荷,所有乘馬車的女眷必須下車,讓空車過橋,人隨後跟行。
當近千女子從馬車下來時,那場面當真令人歎爲觀止,隨行護衛的金兵,看得饞涎欲滴,但誰也不敢有半點異動——從上京出發之時,副使烏陵思謀已當着所有護衛的面,嚴重警告,這些女子,一個都不能碰。
“指碰斷指,手碰切手,舌碰割舌,身碰磔身!”
這是烏陵思謀的原話,而且絕非恐嚇——這一路上,已有五名金兵護衛,先後因冒犯女眷被斷手斷指,因中一人被斬殺。殺戒一開,此後再無一人敢於無視烏陵思謀的警告。
郭藥師則在女眷下車之前,只帶四名隨從,遠遠走避到百丈之外的河邊。不知道的,還當他是非禮勿視的君子,真實的情況卻是他心中有愧——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女子,都是被他一手推進魔窟的。
郭藥師正沉浸感概中,突聞“繃”地一聲弓弦響,縱使縱情聲色多年,但經年打熬的筋骨及常年在生死間徘徊所磨練出的反應,令郭藥師本能一偏頭——當!一箭將其頭盔射落。髮簪鬆脫,頭髮披散若鬼。
“有刺客!”
四名護衛慌忙亮牌拔刀張弓,環護於郭藥師身前,十道目光一齊射向三十餘步外河邊蘆葦叢。但見蘆葦叢中衝出七、八名布巾掩面的漢子,手執刀弓槍叉等兵器,圍將上來。
這些蒙面漢子人雖少,進擊卻甚有法度,短兵在前,長兵在中,弓箭手在後。竟是一番軍陣模樣。刀槍劈攢之下。轉瞬就有兩名護衛倒下。
郭藥師腰間只有一把三尺青鋒,長兵與弓箭都在十餘步外的馬鞍處,而金兵距離更遠,最近的都在八十步之外。
郭藥師剛剛揮劍格開刺來的一槍。身旁第三名護衛便中箭軟倒。郭藥師伸手架住護衛。正當刺客以爲他要扶着護衛一起逃的時候。郭藥師竟將護衛猛地推入衝近身前的一名刺客懷中,同時一劍從護衛肋下穿過,將那刺客捅翻。
其餘刺客無不驚怒叫囂。揮刃殺來。
郭藥師抽劍,不成想卻被那刺客死死攥住,一任鮮血噴涌。
郭藥師當機立斷,棄劍,發足狂奔數步,倏地在地上翻了個滾,正躲過一支冷箭。旋即翻身而起,飛速撲到戰馬前,摘弓取箭,迅速轉身——最後一名護衛,正咯血踣地。
郭藥師弓箭在手,一雙無神的眼珠倏地凌厲起來。開弓、搭箭、射擊——嗖嗖嗖!三箭連珠,連傷兩敵,第三箭被一刺客以旁牌格擋。
此時,身後蹄聲急劇,金兵馳援而來。
刺客們見勢不妙,當即扶持受傷的同伴潰退。其中一名刺客雙目噴火,邊退邊戟指郭藥師唾罵一聲:“賣友求榮的奸賊!”
郭藥師此時正搭上第四支箭,他很有把握能再放翻一個刺客,但驟聞此言,渾身一震,手中弓箭一滯,竟再射不出去。
刺客們倉促退入蘆葦叢,先後噗嗵嗵跳入水中遁去。
十餘名金兵快馬旋風般馳過,衝着河面一陣狂射。箭矢這種東西,一入水就沒有半分殺傷力,自然毫無作用。
金國兩名正、副使隨後快馬趕到,一迭聲道:“郭鎮軍可有受傷?”
郭藥師緩緩垂下弓箭,平靜道:“無事,讓二位使節受驚了。”
蕭仲恭驚怒道:“不想一入燕地,竟有如此膽大妄爲之徒!郭鎮軍此番上任,須好生整頓纔是。”
郭藥師收弓綰髮,拾盔戴好,翻身上馬,淡然道:“劫道而已。燕山南北,盡多此等霄小之輩,不足爲奇。”說罷拍馬而行。
劫道?七、八人衝一支數百人的軍隊劫道?蕭仲恭與烏陵思謀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出深深思索之意。
……
方纔這刺殺一幕,短暫迅速,距離橋面又遠,基本上沒怎麼驚動遣返宋人。空車過橋後,女眷們紛紛登車。
趙瑚兒掀簾焦急張望:“賽月跑哪去了?怎地還不登車。”
車內的榮德帝姬趙金奴,抱着八歲的純福帝姬趙金鈴,與十四歲的令福帝姬趙金印並排而坐——雖然車廂窄仄,坐五人略嫌擠,但幼小的趙金鈴與尚未成年的趙金印二帝姬,本能地想依偎在二姐身邊,纔有安全感。而趙賽月自然更不想離開趙瑚兒,如此五帝姬乾脆擠在一輛車上,反正這些女子瘦的瘦、小的小,也佔不了多少地方。
趙金奴也甚是擔心:“適才河邊好像出了亂子,可別出什麼事纔好……”
話音剛落,膝上的趙金鈴眼尖,細細的指尖向前一指:“三十一姐回來了!”
趙賽月蹦蹦跳跳地跑回來,臉蛋紅撲撲地,甚是可愛。一見趙瑚兒,就笑眯了眼:“十六姐,你可知我方纔探聽到什麼消息?還有,河那邊發生何等變故?”
趙瑚兒拉過趙賽月,爲她拍打身上塵土,嗔怪道:“我纔不管什麼消息,你可不能再這般亂跑了,就快到家了,可不能出什麼事……”
“知道了!”趙賽月又快又脆地應了聲,提着裙裾,小鹿一般輕盈登車。
馬車剛啓動,趙金印便迫不及待問道:“三十一妹,你探聽到什麼消息來着?快說說。”
趙賽月豎指於胸。神秘兮兮向灤水北岸一點:“適才那裡發生了刺殺事件……”
趙金印瞪圓眼睛,張大檀口:“刺誰?”
“郭藥師!”
“原來是這個狗賊!他居然也隨行?”趙金奴在被擄的帝姬中,年齡僅次於嘉德帝姬趙玉盤,經歷劫難最多,對當年亡國之事,瞭解也最深,如何不知此賊惡行,憤然道,“刺得好!死了沒有?”
“刺客殺了他四個護衛,但郭藥師沒事。”
“可惜了……爲何惡人總是長命?”趙金奴扼腕長嘆。觸動國破家亡情懷。不禁淚光盈盈。
“二姐莫煩,這郭藥師是到燕京任留守的,此番皇嫂與‘兇靈’絕不會放過這頭狼!”
這一下,連聲稱不關注什麼消息的趙瑚兒也豎起了耳朵。趙金印更是亮閃閃着明眸。不斷催促趙賽月快說。
“我是聽洪皓說的——你們不知洪皓是誰吧?他是九哥的建炎朝使者。被叛逆郭仲荀挾持投金,眼下也在遣返之列。他是最晚被俘的朝臣,所以知道很多情況……”
“什麼情況?皇嫂的情況麼?我聽說當年與我們一道被擄北上。皇嫂過易水時,與慎妃一起,被一個會法術、很厲害的神人救走了……是不是真的?”趙金印臉上的表情又是欣慰,又是羨慕——當年爲何自己不是那個幸運兒啊!
八歲的趙金鈴更是杏眼圓睜:“皇嫂是不是向那個神人學會了法術?所以才能嚇得金人釋放我們?”
一說起這個,趙賽月小臉就興奮得通紅:“哪有什麼法術啊!不過當年救走皇嫂與慎妃的,還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金人很怕他,都稱其爲‘兇靈’。”
趙金鈴打了個冷顫:“他一定長得很兇、很醜、很嚇人。”
趙金奴愛憐地輕撫了一下幼妹的髮鬢,輕聲道:“小妹,別這麼說,一個人的相貌,並不代表他的內心——便如那郭藥師,我當年也曾見過,儀表堂堂,形貌偉岸,其行徑卻是一卑劣小人。與之相比,我想皇嫂更願意與這位‘兇靈’相對。”
趙賽月連頻頻點頭:“我聽洪皓說,這個‘兇靈’叫狄烈,他救下皇嫂之後,在太行山建立了一個天樞城,收攏了很多太行義士,多次打敗金人,甚至還佔據了河東之地,雄居太原……如今好似還打到了長安。好生厲害着呢!”
趙瑚兒面帶困惑:“聽上去,這似乎只是一支義軍……爲何九哥的建炎大宋不能接回我們,反倒是一支義軍逼金人讓步?”
趙賽月茫然搖頭:“洪皓說,九哥的建炎大宋,已經被金人壓到了長江以南,一直吃敗仗。但看金人此番模樣,卻似吃了大虧……只不知是九哥的宋軍打的,還是皇嫂領着那支義軍打的。”
“不管是誰打贏的,總之,誰向金人施壓,換得我們的新生,我們今生就得銜環以報。”趙金奴最後以誓言的方式,爲此事做了一個總結。
這羣從苦水中被撈出的帝姬,包括八歲的小金鈴,無不面色肅然,雙手合什,同聲起誓:“賜我以重生,銜環以相報!”
易水,北岸是金國的地界,南岸則屬天樞勢力,這是天樞勢力與金國來使交接遣返宋人的正式地點。
七月中,天樞勢力談判代表凌遠、馬擴,宗室代表越王趙偲、相國公趙梃以及趙嬛嬛、趙圓珠、趙串珠、趙檀香、趙玉屏、趙含玉等一衆宗室女,齊聚易水南岸,迎接苦難姐妹回家。
當那長長的車馬隊伍出現在對岸之時,趙嬛嬛等一衆宗室女,按捺不住激動心情,雙手提着裙裾,一個接一個沿着河岸輕盈飛奔,淚光盈盈……在她們的身後,是按轡佇立、整齊威武的五百天誅鐵甲精騎。
正是因爲有了以這支具裝騎兵爲代表的強大後盾,失去的纔會回來,掠奪的纔會奉還。
世間公道,唯實力耳。
當一輛輛馬車開上易水浮橋之時,不知從哪一輛馬車裡,傳出一陣悠揚的琵琶聲,還有一聲聲悽婉動人的吟唱: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歌聲幽遠,如泣如訴。易水兩岸,盡是傷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