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夏天,突然間我得了病。
我從小氣管和肺就不好,那一年暑假得了兩次肺炎,生命垂危,幾度又是氣若游絲的狀況。
我父母很憂愁,有位醫生跟他們說:“她這種肺,應該到北方乾燥的地方,會好一點。”祖母那時還住在北平,得知我的病情,寫信說:“把她送到北平來吧。”祖母身體也不好,因爲父親的關係,經常上德國人開設的“德國醫院”。
我記得跟父親坐津浦鐵路到北平去,自己並不知此程的真正目的,只因爲父親親自帶我,讓我感到很快樂。
火車好似走了兩天兩夜,第二天過黃河鐵橋的時候,我第一次坐到餐車吃飯。父親把牛排切成小小的一塊塊給我,教我怎麼切、怎麼拿刀。在火車經過長長的鐵橋發出雄渾的轟隆聲中,我第一次和爸爸面對面坐着,那幸福的感覺我記得清清楚楚。
北平德國醫院的醫生診斷後,對我父親說:“這孩子如果這樣下去,恐怕保不住了,你最好把她送到療養院。”
父親又親手牽着我,把我送到離城二十里、位在西山山麓由德國人和中國人合資開設的“西山療養院”,那位德國醫生保證我到那裡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
療養院採西式管理,病人是一個人住一間房。雖然我是院裡唯一的小孩,也得一個人住。
每到晚上,我一個人睡在房裡就很怕,住了整整一年也怕了一年。
那時候肺病是重症,有些人會治好,有些人治不好。因此院裡經常有人死去,死後院方會在病人住過的屋子裡撒石灰。本來我不懂,後來我知道,一撒石灰,就是有人死了。死亡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是一看到撒石灰就開始哭。
院中有一位送飯的老王,是個白白、壯壯的男人,那時大概有三、四十歲吧。他有個女兒和我差不多大,他都叫我“丫頭”。每次我一哭,老王就說:
“丫頭別哭!我去給你煮土豆!”
土豆就是洋芋,那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我到今天和好朋友出去吃飯,誰有一個煮好的、圓的洋芋,都會給我。每想起這事我仍悲傷難抑。
六十多歲的祖母每個禮拜六坐二十里路轎子到療養院看我。每回她要走的時候,我就哭哭啼啼地想下牀追,但又不能下牀,就在牀上喊:
“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
祖母的轎子走很遠了,還聽到我在哭,但又不能帶我走。有一次臨走時,她也哭了,眼淚在皺紋裡是橫着流的,至今我才明白何以古人文章裡說“涕淚橫流”……。
療養院有一位女病人,我記得叫做張採蘋,大概二十五、六歲,我叫她張姐姐,老王說她是失戀生病的。她覺得我這個小孩滿靈的,對我很有興趣,她講什麼我都懂,常常偷偷叫我到她的病房〈醫院不許我們到別人病房去〉。她有很多新文學的書,大多是一九三五年左右的中文翻譯作品。她的書我都看了,至今還記得一本林琴南譯的《茶花女》,當時很喜歡他的筆調。
有一天下午,我記得很清楚,有人在她的房間撒石灰,我就問老王:
“張姐姐的房間爲什麼撒石灰?”
老王說:“丫頭,我去給你煮土豆。”
雖然我不太曉得死是怎麼回事,但是知道她也死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死亡跟我的關係,因爲石灰撒到我朋友的房間去了。
我想那時候我大概鬧得太厲害了,整天哭哭啼啼的,把祖母鬧得夠受。我一生常常懷念祖母,她自我誕生之初開始,直到多病的老年還要爲孫女這麼操心,我常常覺得虧欠她太多。幾年後,我們由漢口顛沛流亡許久到重慶,輾轉得到她逝世的消息,我始終很難相信,那冬天抱我的溫暖身體會變冷。
我父母親七十歲的時候,搬到內湖安居直至去世,那是我們團聚最多最快樂的時期,也是父親與我談話最多最密切的時期。有一天晚飯後,他送我到湖邊等公交車,我對他說當年在西山療養院的心情和它影響我終生膽小怕黑暗。
“你們好殘忍,把我一個人送到那荒山上的醫院去。”
他嘆息說:“我們那個時代,很少人懂得兒童心理學,我多年投身革命,出生入死,不知道小孩有那麼複雜的心理。那時我用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把你送去療養院,只希望你能活下來,親友都說我是很好的父親呢!”
我們坐在等車的板凳上,無言許久,車到了才驚覺。
他一定在想:“如果那時我懂這些,我會怎麼做?”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幸運的,父母生我、養我,辛辛苦苦留住我。
住療養院那一年在無可奈何中,把讀書當作唯一的消遣,漸漸成了終身的興趣。書好像磁鐵,會吸引我。有時回想這深植我生命的書緣,大約可稱之爲因禍得終身之福吧。
記得出院時,在一位留學回來的表叔家看到中文版的亞當.斯密《國富論》(AdamSmith,AnInquiryintotheNatureandCausesoftheWealthofNations),當然看不懂,但也看得很快樂。我似乎抓到什麼就看什麼,同時也看《小朋友雜誌》,裡面有畫阿貓、阿狗的漫畫,我很看不起,可是我也看。我還記得用號碼連一連畫一隻狗,這些我也做。
一年後醫生說我病好了,父親把我接回南京。我的大妹妹已經快兩歲了。
最初我仍回鼓樓小學上學,但是同學都不跟我玩,後來才明白,因爲他們的家長知道我曾得過肺病、上過療養院。我還記得有個同學名字叫萬芳,本來跟我最要好,是個長得嬌滴滴的小美人,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說:“我媽媽叫我不要跟你玩。”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不懂人家是怕傳染。
後來家搬到新小區的寧海路,正好就把我轉到山西路小學。因爲是轉學生,所以來往的都是轉學的和降班的邊緣人,相處得不錯。我作文特別好,老師對我很照顧,身體也漸漸健康進步,無憂無愁地就小學畢業了,那一年有很多可愛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