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祖父裴信丞是漢人,外祖母是蒙古人,住在距我家二十里外的小鎮新臺子。外祖父是位富紳,家裡開了磨坊,田產很多。一九○四年,他陪一位縣督學蔣先生到“範家屯小學”視察,對小西山村來的齊氏兄弟齊世長(世英的二堂哥)和齊世英印象深刻:兩人立志升學,長大了要報效國家。那天,在修身(公民)課上,他們聽見身量瘦小的齊世英問老師,爲什麼日本人和俄國人(日俄戰爭,一九0四~一九0五年)在我的家鄉打仗?他小時上私塾時,看到南山頭的炮戰,俄國人跑了,日本人得勝,停戰之前日軍曾在我家莊院駐留一兩個月,直到我祖父派人回來。幾年後,裴家與蔣家托地方上體面人士來提親;蔣督學的女兒和我二伯父同歲,裴家小姐毓貞與我父親同齡,在容貌上可說都是俊男美女,家世亦門當戶對,雙方家長同意就訂了婚。那時我父親與二伯父已去瀋陽念中學,沒有表示意見的機會。暑假中,我父隨家中長輩到新臺子鎮去,說想看看裴家莊院種的東北稀有的葡萄樹,就看到我十四歲的母親。她對那見過一面的未婚夫印象不錯,覺得比嫁給鄉下丈夫好太多了,大約有一些美夢,想的只有美好的一面,從此對外面世界也有相當憧憬。
我父親自幼年受二伯父的影響最大。二伯父比他大四歲,充滿了新思想。辛亥革命的消息傳到瀋陽,他就剪了辮子,九歲的弟弟很羨慕,也自己剪了辮子。他跟着哥哥去總督府前參加請願開國會,跪了好幾個鐘頭。初中的時候,因爲不滿學校的課程,兩兄弟私自到天津考上英國教會辦的新學書院,之後又赴日求學。我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官費,進東京一高,一年後分發到金澤第四高等學校。就在十九歲那年暑假,家中召他回去娶媳婦——祖母生病,家中需人持家。父親不肯回去,祖父請一位堂叔專程去日本說服他回家,或者是把他捉回家。我父親一直到老了還跟我們講,那時若要他結婚,他有幾個條件,第一,不要跪拜、不穿紅衣、臉不蓋紅布,他要騎馬,不坐轎。第二,他要把娶了的媳婦帶到外國,跟他一起讀書。如果答應,他就回來;如果不答應,他就不回來,家裡都答應了。等他回家,除了讓他騎馬之外,其他全按老傳統辦。他一個月後就又去日本。
我母親十九歲嫁到齊家之後,十年間沒有離開過那座莊院有形和無形的門。我父親是獨子,傳統中所有媳婦該做的事她都得做;稍有空暇就得裁製衣服、納鞋底、繡鞋面,最舒心的是繡枕頭,自己畫花樣。她沒有朋友,沒有所謂社交,每年能回兩次二十里路外的孃家已感天恩浩蕩了。在我記憶中,在家鄉的母親,不是垂手站在桌邊伺候祖父母吃飯,就是在牧草中哭着。十年間,我父親曾在暑假回去過四、五次,最多住兩、三個月。有一年,我母親懷孕很想吃櫻桃,那時櫻桃只在每年七、八月收成一次,在鄉下就有挑擔子的小販,從鎮上到各鄉村兜售。有一天小販來到村子口,我那二十一歲的父親就跑到村口去買,沒袋子裝,就用長袍的大襟兜着櫻桃回來。那一兜櫻桃,從村口走到莊院,九年中支撐她許多孤寂的歲月。
這一年,他從日本回家過暑假,說毓貞這名字俗氣,爲她改名爲純一。
後來,他從日本直接去了德國,平安家書和照片都是寄給祖父母的,開端寫着“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信尾題我母親的名字,“同此問好”。那時大約不好意思或不敢寫所謂情書私信給妻子,兩個同齡的人在成長過程走着全然不同的路。女子留在家鄉,莊院屋子裡是忙不完的家務;竈邊烹煮三餐,過年前擦亮上供的器皿,不斷的節慶準備,洗不盡的鍋、碗,掃不完的塞外風沙……。到了十月,看着長工將大白菜、蘿蔔放進地窖,一年又將盡。而那十九歲男子,在廣大的世界,縱情於書籍、思想,參與青年人的社會、活動……,兩個人的路越走越遠,她已無從想象他遨遊的天空如何寬廣深遠,兩人即使要傾訴情愫,已無共同語言訴說天淵之別的人生經驗。
支持着母親在孤獨等待中活下去的,主要的力量當然是哥哥和我的誕生。好似留下信物或者替身,父親每年暑假回家,第二年春天我哥哥振一出生,再兩年春天生我,三年後我的弟弟振道出生。在人丁稀少的齊家,我們的出生有太大的重要和意義。但是在那個年代,醫藥落後,幼兒的死亡率很高,我弟弟三歲那年在室內跑跳,雙手按上了火爐,帶去瀋陽治燙傷,住在姑姑家被表妹傳染了腦膜炎,十四天後就死了。
我母親完全不能接受幼子突然死亡的事實,哭泣自責,漸漸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在傳統社會,一個年輕媳婦“沒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只有趁黃昏伺候了晚飯後,在夕陽余光中躲到牧草叢中哭泣。後院空地上長滿了一人高的牧草,從春天雪融時的嫩綠到降雪時的蒼茫,庇護着她壓抑的哭聲。雪融之後,她還帶着我去一里路外的祖墳,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墳上痛哭。我記得祖墳四周種了松樹,在初春的風中猛烈地搖撼,沿着老墳周圍則開滿了粉紅色的花,在我母親哀切幽咽的哭聲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帶回家,祖母說是芍藥花。我長大後每次見到芍藥花,總似聽到母親那哀傷壓抑的哭聲。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種高貴的嬌美,與旁邊的各種野花都不一樣;它在我日後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許多蔓延的、永不凋謝的,美與悲傷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母親從祖墳回家後,常呆呆地坐在炕沿,雙眼茫然看着窗外,連祖母喊她有時都聽不見。每年清明上墳之後,大地解凍,生出許多蕨草,有一種名叫“曲末菜”,苦澀鮮嫩,村中女子都去小河對岸荒地挖曲末菜,我當然高興跟着。到了荒地,看一陣陣人字形的雁羣由南方飛回,雁聲悽楚。母親常常站起來,癡望許久,等人都走光了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