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國學大師馬一浮先生在岷江對岸烏尤山上設復性書院,熊十力先生亦曾在書院居住講學,書院研究者一百人,亦曾請錢先生演講。錢先生晚年回憶當年有一段時間與朱光潛先生同進中、晚餐,“暢談甚相得”。
九月初我回到樂山,覺得學校的氣氛全變了。原來凝聚着共患難、同歌哭的維繫力,如今似乎換散了。由全國聯考招來的學生,將回到天南地北的家去,每個高年級的人有着寬廣的就業理想(那時的大學生占人口比例太小),而政治的氣氛已經籠罩到所有的課外活動了:牆報、話劇,甚至文學書刊都似乎非左即右,連最純粹的學術講座也因“前進”程度而被劃分爲不同的政治立場。二十年後的**利用這種劃分方式作爲殘酷鬥爭的根據,隔着臺灣海峽所聽到的一鱗半爪,私在海外讀到的鐵幕消息,都令我有似曾相識之感。
大學三年級開學後,朱光潛老師已辭掉院長,專任外文系教授兼主任,他邀我們幾個導生去他家喝茶。
那時已秋深了,走進他的小院子,地上積着厚厚的落葉,走上去颯颯地響。有一位男同學拿起門旁小屋內一把掃帚說,我幫老師掃枯葉。朱老師立刻阻止他說,我等了好久才存了這麼多層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見雨落下來,風捲起的聲音。這個記憶,比讚許多秋天境界的詩更爲生動、深刻。由於是同一年的事,我一生都把那一院子落葉和雪萊的《西風頌)中的意象聯想在一起。在我父親去世之後,更加上濟慈的《秋頌》,深感歲月凋零之悲中有美,也同時深深感念他們對我生命品味的啓發。
外文系的學術功課到三年級纔算開始,以朱老師的水平,原也安排很好的陣容,可惜最重要的“英國文學史”名師陳西瀅和方重教授一九四三年前均已離校去了英國。新聘來教我這班的孫家誘先生剛從英國回來,應該可以勝任。她上課不久,即把重點放在喬叟《坎特伯瑞故事集》的中古世紀英文上。
她是位很壯的女子,用渾厚的嗓子念中古英文的原文,唸了大約兩星期,把我們震懾住了——用一句今日臺語來形容是“鴨子聽雷”。好不容易到了郎蘭的《農夭皮爾斯》和瑪拉瑞的《阿瑟王之死》。從十五世紀到了十六世紀的穆爾的《烏托邦》,匆匆掠過最早的十四行詩,飄過史賓塞,就放寒假了。下學期介紹了馬洛的《浮士德》,讀了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幾首代表作、重要劇本的名單和梗概,彌爾頓的《失樂園》與《聖經.創世紀》的關係,即到了德雷登。不到三堂課,突然老師請了病假,她和我們再也沒有回到英國文學史那門課,然後大家都“復員”回下江去了四川人稱所有外省人都是“下江人”。
我大學畢業時,主課英國文學史只修到一七00年,對德雷登之後兩百五十年的無知,是我多年的憾恨。第二次到美國印第安納大學進修,我用一整年時間苦修英國文學斷代史四門課:十五世紀以前,十六、七世紀,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我自己教英國文學史時(臺灣國立大學外文系已改爲兩年課。大二、大三必修),用一切安排,使時間足夠教到二十世紀中葉,絕不讓我的學生有此憾恨。
另外兩門課比校穩定,小說課的戴駱齡先生是典型的文人學者,他也是《時與潮文藝》的定期作家,主日語不太流利,但課程內容充實,分析層次頗高。他講到狄更生《雙城記》時,特別教我們注意英國人怎麼看法國大革命時的暴民政治,我至今想到書中描寫巴黎的家庭主婦坐在廣場上,一面織毛衣一面數着斷頭臺上砍下的人頭,把刀斧落下的次數織進她們溫暖的毛衣裡,仍令我不寒而慄。他結結巴巴地說,那個英國記者爲了愛情上斷頭臺,站在臺上居然會看到一個美好的末來世界,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說寫法(我原來以爲愛情就該是那樣)。他是最早教我們由不同角度讀小說的老師。他開的書單對我以後閱讀也很有幫助。
在現代文學課上百次認識了繆朗山教授。在那幾年,他大約是對學生最有魅力的人了,專長是俄國文學,所以幾乎全以俄國文學做爲現代的代表。
他的課很受學生歡迎,抗戰國共合作時期,這樣的課比任何政治宣傳都有用。繆先生身體壯碩,聲音洪亮,對俄國文學確有研究,所以授課演講內容豐富,上課時如上舞臺,走過來跑過去,從不踱步,臉上都是表情,開口即是諧語,一男同學形容他是“大珠小珠落鐵盤”。他熱切地介紹高爾基的《母親》,蕭洛霍天《靜靜的頓河》,和伊凡.岡察洛夫的《奧卜洛莫夫》。此書是一本極精采的寫懶人之書,說到那貴族懶人的僕人,因爲太懶,伸出的手掌和鞋底一樣髒。繆教授居然把他的破鞋脫下一隻與手掌並列——在他之前和之後,我從未見過那麼起勁的教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