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這名字很陌生,飛機場相當簡陋,大約也是“臨時”的吧。既然大家都說臺灣是個很小的海島,應該立刻可以看到比較熟知的“雞蛋糕”(吳振芝老師地理課上的基隆、淡水、高雄),至少可以先看到真正的香蕉與菠蘿。
初見臺北真是有些意外,既沒有椰樹婆娑的海灘,也沒有色彩鮮豔的小樓,整體是座灰撲撲的小城。少數的二層樓水泥房子夾在一堆堆的日式木造房子中間,很少綠色,也沒有廣場。來到臺北。我借住在馬廷英叔叔家。
馬廷英叔叔,號雪峰,一九0二年生於遼寧金縣農家。少年時立志科學報國,考取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博物科,以第一名畢業入仙台東北帝國大學地質系。畢業後,跟隨著名地質古生物學家矢部長克博士研究,專攻古今珊瑚礁生長率變化及相關古生態、古氣候、古地理及佔大地構造問題,發表多篇卓越論文,獲德國柏林大學、日本帝國學術院雙重博士學位。一九三六年衝過日人之阻撓,以所學回報祖國,擔任中央大學地質系教授。第二年蘆溝橋事變起,內陸各省缺乏食鹽,馬叔叔應政府之請,親赴沿海及其他各產鹽地勘量,並指示開探井鹽和岩鹽之道,有功於抗戰之國計民生。
戰起,京滬各機構學校紛往西南後方遷移,自九一八事變後,我父親在中央負責東北地下抗日的東北協會主持人,敦請馬叔叔出任東北中學校長(該校成立於瀋陽,不留在滿洲國而遷移到北平,原有自己的師生,與後來成立專收流亡學生之國立東北中山中學不同)。帶領該校出山海關到北平又移南京的原有師生跋山涉水,由湖北、湖南、貴州各省到四川,辛苦跋涉,他到自流井靜寧寺覆校。他辭職後回到研究工作,抗戰八年間登山下海,研究冰川問題、準平原之成因、紅土化作用、珊瑚礁之古生態與變化等,完成七部專業鉅著。
抗戰勝利,他應教育部之請,擔任接收臺灣教育機構特派員,尤以臺北帝大爲重要工作。因他在日本二十年。深知日本民族之心理,以中國知識分子的豁達大度,對臺大的一切設備、數據、制度乏維護,可謂盡心盡力。當時日本人尚未遣返,對馬教授之學術地位及處理方式皆極尊重,但他堅不任官職,創辦地質系、海洋研究所,帶領學生,潛心研究,並紐調查團隊前往蘭嶼、南沙、釣魚臺各島,寫《石油成因論》,對臺灣資源之開拓有莫大影響。之後發表“古氣候與大陸漂移之研究”系列近二十篇論文,證明地殼滑動學說,引起國際地質界的研討與肯定。
馬叔叔的家在青田街,當時是三條通六號。一條條窄窄的巷子,日式房子矮矮的牆和木門,門不須敲,推開就進去了。有個小小的日式庭院,小小的假山和池子,像玩具似的,倒是沿牆一排大樹有些氣派。開了門是玄關,上面跪了一個女子(不是坐,也不是蹲的,是跪的),用日本話說了一大堆大約是歡迎之類的話。那位名喚“錦娘”女子的面貌,我至今清晰地記得,因爲她那恭謹中有一種狡黠,和她的日本話一樣,是我以前未見過的。每個人都脫了鞋,穿上錦娘遞上的草拖鞋,進了房間,走在榻榻米上好似走在別人的牀鋪上一樣,連邁步都有些不安。她做的菜是真正日式的魚,烤、炸、味增湯,第一次吃頗覺得可口。
坐在廚房外面走廊上,有一個很瘦的中年車伕,腰帶上繫了一條白色毛巾,他們稱他“秀桑”,側院裡停了一輛黃包車,是臺大派給馬叔叔的公務座車(他那時代理理學院長)。馬叔叔大約重八十公斤,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秀桑大約重五十五公斤,高一百七十公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輛公務車的手拉桿,馬叔叔第一次坐上就斷了,修復後再坐又斷了,所以不能修好後再坐,而車伕是校方正式名額的員工,每天要上下班。我到後,去臺大外文系“看”工作,馬叔叔吩咐秀桑拉我去學校,下午送我回青田街,他即可以“履行公務”,否則可能被刪除名額,而他一家數口靠此薪水活命。
我坐了兩次,秀桑一路用日本話(他們不懂中文國語)對我表示感謝之意。我“就職”後,把米、煤、配給票都給他,還引起同住馬家的一對助教嘲諷“擺闊”。我第三次坐院長座車時,“行駛”在新生南路的田野小路上,突然警覺,幼年時父親不許我們坐公務車的原則,立刻下車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