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常一樣,出完了第一茬煤,監工劉八爺到避風洞睡覺去了,礦警孫四睜着紅絲絲的眼睛守着煤樓直打哈欠。

這照例是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時候,弟兄們活動筋骨的機會又到了。

孟新澤營長將二四二O窩子裡的弟兄攏到身邊說:

“都知道了吧?咱們這窩子上面有一個老洞子,老祁摸着了,說是有風,估摸能走通……”

孟新澤未說完,蹲在孟新澤對面的田德勝就低聲嚷了起來:

“老孟,你們他媽的真要逃?!”

孟新澤瞪着田德勝:

“能逃爲啥不逃?你不想逃麼?你想一輩子在這兒做牲口麼?”

田德勝冬瓜腦袋一歪,黃板牙一齜:

“歪子,你小子說話甭這麼盛,你們逃?你們逃得了麼。老子只要不逃,你們他媽的一個也甭想逃!老子說不準也學學那張麻子,向日本人報告哩!”

“你敢?”

黑暗中,一個弟兄吼。

田德勝把披在身上的破小褂向身後一摔,燈籠似的拳頭攥了起來,胳膊一伸一曲的,又玩起了那嚇唬人的把戲。

“不敢?我操!這世界什麼都有賣的,還沒聽說有賣不敢的哩!爺爺遲早逃不了一個死字,爺爺就是告了你們,死在你們手裡,也沒啥了不起的!”

孟新澤忍不住吼了起來:

“姓田的,你他媽的還像中國人麼,你是不是我們的弟兄?!”

“咦,我姓田的還是你們的弟兄,你們他孃的還知道這一點?”

田德勝眼睜得很大,面前的燈火在他紅紅的眼睛裡燃燒着、跳躍着:

“你們什麼時候把我看作你們的弟兄了,你們什麼事都瞞着我一人,你們不瞞張麻子,光瞞着爺爺!你們狗眼看人低!”

孟新澤一下子明白了田德勝憤怒的原因,笑道:

“我們什麼事瞞你了!這不都和你說了麼?!”

田德勝依然不滿,眼皮一翻:

“你們給我說啥了!裡外不就是一條破洞子麼!這還要你孟歪子說!老祁在號子裡說時我就聽到了!”

“我們想摸通這個洞子,逃出去,明白麼?”

“算不算我?”

“當然算!”

田德勝又問:

“聽說有游擊隊接應,真麼?”

孟新澤點了點頭:

“有這事!”

“他們什麼時候來?”

“不知道,還沒聯繫上哩!”

田德勝並未泄氣,冬瓜頭向孟新澤面前一伸,大拳頭將厚實的胸脯打得“蓬蓬”響,兩隻肉龍眼極有神采:

“不管咋說,我幹!日他娘,裡外逃不了一個死,與其在日本人手裡等死,不如逃一回看看!”

竟恭恭敬敬叫了聲營長:

“孟營長,你甭信不過我,日他娘,我田德勝壞,可就有兩條好處:不怕死,不告密!不像那王八蛋張麻子,看起來斯斯文文,人五人六的,可他媽的一肚子壞水!”

孟新澤受了感動,攥住田德勝的手說:

“老田,說得好!弟兄們信得過你!”

“那,老孟,你說咱咋辦吧!”

孟新澤放開田德勝的手,將目光從田德勝臉上移開去,對着弟兄們道:

“今兒個,咱們得把那個老洞子的情況摸清楚。”

田德勝自告奮勇道:

“好!老孟,我去摸吧!”

孟新澤想了一下,應允了:

“要小心,時間不能耽誤得太長。聽老祁說,老洞子的洞口在咱窩子上面三百米開外的地方,洞口有紅磚砌的封牆,牆下有個缺口,牆上還掛着帶人骷髏的危險牌。”

“知道了!”

田德勝披上小褂,要往外走。

孟新澤將他叫住了:

“等一下,這樣出去不行!”

看了看煤頂,孟新澤交待道:

“劉子平、項福廣,你們準備好,用**炸煤頂,其餘的弟兄通通隨我出來,到煤樓避炮!”

藉着避炮的混亂,田德勝溜了,順着二四二O窩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沒有出井口,閻王堂的日本人沒設防。日本人不知道那條令戰俘們想人非非的老洞子。

炮悶悶地響了兩聲,巷道里的污濁空氣驟然膨脹了一下,一股夾雜着煤粉、巖粉的乳白色氣浪從窩子裡涌了出來。鼓風機啓動了,吊在煤樓旁的黑牛犢似的機頭,用難聽的鐵嗓門哇哇怪叫起來。黑橡膠皮的風袋一路啪啪作響的凸漲,把巷道里的風送進了二四二O煤窩。

弟兄們在礦警孫四的催促下,沒等炮煙散盡,便進了窩子。幾個當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塊上,用長長的鋼釺捅炸酥了的煤頂,讓一片片將落未落的煤落了下來。

放炮不是經常性的,日本人對**的控制也極爲嚴格,能用鋼釺捅落的煤頂,決不許使用**。用完的**紙和帶編號的封條還要向礦警孫四交賬,上井之前必得搜身。想在**上作文章實屬妄想。

孟新澤卻老是想着要搞一點**。**總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入了一個神聖**的境界。聽到煤炮的爆炸聲,他就想起戰場上的火炮聲,他眼前就聳起了一門門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許多弟兄一起高唱過的軍歌就會隱隱約約在他耳畔響起。

窩裡捅放煤頂時,他和一幫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幫上看,朦朧之中,他把窩子裡那躍動的電石燈燈火,想象成了悶罐軍列上馬燈的燈火。他總以爲自己不是蹲倚在狹長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狹長、黑暗而又隆隆前進着的軍列上。

耳畔的軍歌聲越來越響了。彷彿由遠而近,壓過來一片隆隆呼嘯的雷聲……

我們來自雲南起義偉大的地方,

走過了崇山峻嶺,

開到抗日的戰場。

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發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

不能任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不能任敵機在我們領空翱翔。

雲南是六十軍的故鄉,

六十軍是保衛中華的武裝!

民國二十七年春天,他就是唱着這支軍歌,由孝感、武昌開赴臺兒莊會戰前線的。據孟新澤所知,最高統帥部原已把他們軍編入了武漢衛戍部隊系列,準備讓他們在武昌、孝感訓練一個時期,參加保衛大武漢的會戰。不料,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中旬,臺兒莊一戰之後,日軍大舉增兵魯南,圖謀攻取戰略重鎮徐州,駐守徐州的五戰區吃緊。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電請最高統帥部並蔣中正委員長,要他們軍火速增援。最高統帥部遂調他們開赴隴海線的民權、蘭封一帶集結待命,暫歸程潛的一戰區指揮,情況緊急時,向徐州靠攏,增援五戰區。四萬多人的隊伍。四月十九日分乘軍列向民權、蘭封開拔,嘹亮的軍歌聲響了一站又一站……

軍列抵達民權以後,站臺上突然擁來了一些五戰區的軍官士兵。孟新澤清楚地記得,一個白白淨淨的年輕軍官跑上前來,向他敬了一個漂亮的軍禮:

“六十軍的嗎?”

他點了點頭。

那年輕軍官口齒清楚地向他傳達了最高統帥部的命令:

“奉蔣委員長電令,貴部直開徐州,向五戰區報到,中途一律不許下車,違令者軍法從事!”

他對面前年輕的軍官頗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斜着眼睛盯着他白白淨淨的臉孔看,冷冷說了一句:

“最高統帥部的命令是下給軍部的,我得知道我們團長、軍長的命令!”

那年輕軍官立即呈上了軍長的命令。

他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着:

“接蔣委員長急電,我軍所屬各部直開徐州,中途不得下車,此令!”

下面,是他熟悉的簽名。

徐州這個古老的城市,就這樣和他的命運、和他們軍的命運緊緊聯在一起了。

河南民權車站月臺上的那一幕,是他一生道路上的一個轉折點。他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更沒想到,他會在軍列前方那個叫做徐州的北方古城結束他做爲一箇中國軍人的戰鬥生涯。

他問那個年輕的軍官:

“臺兒莊不是大捷了麼?李長官會真吃不消麼?”

那年輕軍官嘆了口氣,附在他耳邊低聲道:

“情況不妙哇!老兄!臺兒莊一戰之後,日軍又集中八九個師團的兵力在魯南,板垣的五師團、磯谷的十師團、土肥原的十四師團,都來了;另外還有劉桂堂、張宗援等部的僞軍,總計投入兵力估計已有二十萬以上。臺兒莊再次吃緊,老兄,看光景要大戰一場了,蔣委員長這一回是下大決心了。”

他的熱血一下子衝到了腦門,脫口叫道:

“媽的,早該好好打一仗了!夥計,瞧我們怎麼用大炮轟他們吧!”

站在緩緩啓動的列車上,他還在向那個年輕軍官招手哩。

軍車開到車福山車站停下了,那是四月二十二日深夜。拂曉,部隊奉命渡過運河,其時,東南方向槍聲大作。隨即,他們團在一個叫陳瓦房的小村前不期與攻人之敵相遇。由於沒有準備,仗打得不好,弟兄們傷亡不少。後來,他才知道,那工夫,湯恩伯軍團所屬各部已在日軍攻勢之下向大良壁東南潰退,左翼陳養浩部已退到了岔河鎮,整個正面防線形成了一個大缺口。爲了堵住這個缺口,繼陳瓦房之後,鄰近之邢家樓、五聖堂又展開激戰。

激戰初期,他和他的弟兄們情緒是高昂的,他們都下定了作爲一箇中國軍人以死報國的決心。因爲,他們知道,他們進行的這場戰爭,是關乎國家命運、民族命運的大搏鬥。

他曾在陳瓦房看到過一個犧牲了的連長的遺書,那遺書上的話使他久久不敢相忘。

遺書是寫給新婚妻子的,其中寫道:

“倭寇深入我中華國土,民族危在旦夕,身爲軍人,義當報國,如遭逢不幸,望你不要悲傷。如我們已有孩子,不論男女,取名抗抗;只要我中華民族衆志成城,萬衆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永存!縱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後的勝利必是我們的!”

血與火的考驗就這樣開始了。

從四月二十二日的遭遇戰打響,到五月十九日徐州失守,他們團在幾場激戰中死亡過半,死神兩次撲到了他身邊。一次是在禹王山,一顆**落到了前沿火炮陣地上,在前沿指揮所指揮戰鬥的一位連長在他身邊壯烈殉國,他被炸起的黃土埋了起來,僥倖沒有中彈。一次是在那個被俘的刺槐樹林,日本人的機槍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火力網,呼嘯的子彈雨點般地飛,身邊許多弟兄都倒下了,他軍帽和褲腿上被彈頭穿了兩個洞,竟又沒有中彈!

二十七年的五月十九日對於參加徐州會戰的五十萬中國軍人來說,是一個災難的日子,而對他個人來說,則又是一個僥倖的日子。

其實,五月十九日他不該留在徐州,他們軍也不該留在徐州。在臺兒莊、禹王山一線的長達二十七天的戰鬥結束之後,他們軍傷亡慘重,從雲南拉出的四萬多人,只剩了兩萬人,部隊必須休整。五戰區長官部下令交防,五月十四日,全軍撤出防線,由貴州新編第一四。師接防。不料,五月十八日,五戰區長官部突然下令,要他們奔赴徐州,參加守城之役,並掩護魯南兵團撤退。就這樣,他們陷入了日軍的重圍。

他們是五月十九日拂曉進入徐州的,這一日,戰爭機器在徐州古老的土地上高速運轉着,千萬人的性命在這部機器的輾壓下化作了塵埃。空中是日軍飛機的輪番轟炸,地面是火炮、機槍、坦克的鐵壁合圍,聚在徐州的所有部隊全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五月十九日的陰影從他們踏入徐州市區就朦朦朧朧感覺到了。

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戰爭陷阱。五戰區長官部已經撤退,徐州處於棄守狀態,魯南二十幾萬大軍擠在徐州市區至宿縣的公路上、麥地裡洶涌南流,像氾濫的黃水。市區的路邊到處摔着廢棄的火炮,砸壞的槍枝,燒焦的被服,發臭的死屍,整個徐州古城都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震顫。

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爲了向最高統帥部做最後的交待,令他們于徐州失守時進行遊擊戰,並將徐州中央銀行未能搬走的鈔票二十二萬元法幣撥給他們作爲軍餉。長官部聲稱徐州防線固若金湯,徐州九里山國防軍事堅不可摧。不料,實地探視的結果卻令人失望,軍部決定棄守徐州,減少無謂的犧牲。他們的軍長在徐州近郊的一個村莊找到了未及撤走的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這時,孫連仲和他的隨行人員已換上了便衣,準備撤離。孫連仲說:“撤吧!局勢已壞到了這樣,徐州反正是守不住了!”他們這才遵命突圍。

後來,他從武漢之役後被俘的弟兄那裡,聽說了孫連仲的情況。這位曾指揮着千軍萬馬取得了臺兒莊大捷的集團軍總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當天下午化裝成商人,從東線僱民船到江蘇淮陰的。其後,又由江蘇省主席韓德勤設法護送到上海,輾轉**,纔回到武漢向最高統帥部報到。

戰爭是個神奇的魔術師,任何顯赫的元帥、將軍在它手裡都只是道具。戰爭製造奇蹟,也製造幻覺,它是最大的賜予者,又是最殘忍的剝奪者。

他對着烏黑的煤壁曾這樣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運遠遠不及這位集團軍總司令。他成了俘虜,變成了戰爭的垃圾,戰爭的棄兒,他們生命的主權已被勝利者沒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團烏雲,是一片黑煙,是一羣停落在墳頭上的烏鴉……

然而,也就是這個災難的五月十九日,使他對戰爭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個高度。這個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沒有跨越過的。十七歲那年的秋天,一個細雨濛濛的早晨,他穿着一身土布衣衫跨進了雲南講武堂的門檻,成爲一名軍人。在其後的十餘年中,他打過許多仗,甚至負過兩次傷,可戰爭的真實氣氛卻從未領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區懂得戰爭的。

戰爭原來可以打成這個樣子!

從事戰爭的軍人原來可以變得這麼無可奈何!

也許這令人沮喪的心理從根本上影響了他,最終促使他在那個刺槐林舉起了握槍的手。誰知道呢!

帶着紛雜的思緒,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在那匆忙、短暫的夢中,他又把那場逝去了的災難重度了。

他的記憶永遠停在了五月十九日這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對他來說是永恆的。

田德勝又怎能忘記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發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裡進了徐州。他們的湯恩伯司令那時並不在徐州,湯司令一看戰況不妙,一溜煙顛了,連師長都不知道他顛到了什麼地方。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飛機的一次轟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遲早要被那猴臉劉連長槍斃。日軍的空襲過後,他躲到了齊腰深的麥地裡,硬是在麥地裡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蟲般的隊伍全過完了,才爬起來搓了些麥穗吃,吃完稀裡糊塗上了路。

一路上沒瞅着多少人,只見隊伍像決了口的水一樣,一陣陣往他走過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隊伍,他就躲到河溝旁、麥地裡,反正不和他們照面。憑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經驗,他認定和大部隊反方向走,不會有大錯。在他看來,日軍和國軍對他的性命都存在着威脅,來自國軍方面的威脅似乎更大一些,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臉劉連長一定不會饒他!兩個月前,他已逃過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裝成老百姓,拔腿回河南老家。

肩上的槍沒扔,他要靠它換錢。

在徐州近郊王莊的一條小河邊,他大槍一橫,把一個蹲在河邊解手的老頭給嚇個半死,老頭差一點兒栽到了河裡。

“老頭,把褂子脫了!”

老頭從河邊爬起來,規規矩矩脫了。

“褲子!”

藉着昏暗的星光,發現老頭只穿了一條大褲衩。

老頭直向他作揖:

“脫了褲衩,我可咋回家見人,老總……老總,您行行好,饒了我吧!”

褲衩不要了,軍褂扔給了老頭,自己將老頭的褂子穿上了:

“喂,老頭,要槍不,三塊鋼洋就賣!”

老頭直拱手:

“老總,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槍栓一拉:

“媽的,老子想賣,你就得買!三塊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錢去!老子在這兒候着!”

老頭極不情願地道: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來!”

“好!好!”

老頭一走,他馬上覺着不對頭!這老王八說不準回村叫人,他獨自一人,鬧得不好準吃虧!

不敢等了,自願捨棄了一筆軍火生意,槍一夾,繼續趕路。

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點多鐘的事。

十一點多,他從西關段莊進了徐州城,徐州城裡的國軍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關大街上轉,依然想着找個地方弄點盤纏。

就在這時,六十軍的一個當官的和幾個弟兄把他叫住了:

“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隊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裝傻,翻着白眼,很賣力地說:

“我們連長姓王,臉上有麻子!”

“飯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麼?”

他眼睛一閉,信口開河道:

“第二集團軍三十五師的!”

第二集團軍有沒有三十五師,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幫雲南兵也不會知道。

果然,那幫雲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們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隊都轉進了!”

他只好跟着那幫雲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門面的飯館門口,黑暗的空中突然響起了轟轟作響的飛機馬達聲。他剛趴到地上,一顆顆**就在他身旁炸響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聽到了一聲尖厲的槍聲,彷彿就是對着他腦門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槍。

手卻被一個沉沉的東西壓住了,他趴在地上,擡起頭,看到了一雙沾着黃泥巴的黑皮靴。壓着他那握槍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黃泥巴的黑皮靴!他順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隻懸在空中的指揮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頂端包着黃銅皮。

是個日本官!

他叫了起來: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官一腳將他踢了個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舉了起來,腥溼的刀刃上躍動着一縷五月的陽光。他身子縮成一團,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縷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陽光終於沒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轉,指揮刀在半空中劃出了一個漂亮的弧。

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來了兩個端長槍的日本兵。

日本官將指揮刀插入刀鞘中,向兩個日本兵講了幾句鬼子話,兩個日本兵用長槍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來。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了,當天下午被押到了鄰近的一個小學校裡,後來,又被押到郊外一個戰俘營裡,最後,進了日本西嚴炭礦的閻王堂,成了給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從此便佩上了一個戰俘標記:“西字第O五一四號”

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慘的一次,比根本沒成功的第四次逃跑還要悲慘!第四次逃跑雖說沒有成功,雖說吃了一頓軍棍,可總還保住了一個自由的身子,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入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槍被日本人活拿的!這實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幾個小時前就退出戰爭了麼?他不是已將軍褂換作粗布小褂了麼?咋又想來抓槍?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塊大洋的鋼槍,日本人或許不會把他編爲“O五一四號”戰俘。

這他媽的都是命!

如今想來,最後一次丁,無論如何不該賣的,爲了八十塊大洋,頂着人家田德勝的名字,到日本人手裡送死,實在是太不划算了!這筆買賣從一開始就不公道,現今是徹底做砸了!

一條命賣八十塊大洋,真他娘笑話!

得扳本!無論如何也得把本扳回來!得把這條值八十塊的性命從日本人手裡偷走!否則真他媽的賠血本了!自打進了閻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計了,隨時隨地準備拔腿走人。然而,嚴酷的現實令他沮喪,高牆、電網、刺刀、狼狗,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頭一個個粉碎了,他幾乎看不到偷盜的機會。以往逃跑的經驗完全用不上了,他像個第一次做賊的傻里傻氣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顫抖的手插入人家的腰包。

突然,機會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個老洞子!孟新澤竟將再度摸索這條老洞子的差使交給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腦子裡就及時地爆出了一個熱辣辣的念頭:日他娘,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那些弟兄們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證自己在這筆人肉買賣中不虧本!他獨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覺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澤他們一起逃,動靜鬧大了,搞不好準會一敗塗地,甚至連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纔不上這個當哩!

他想得人情人理,坦蕩大方,心頭根本沒有絲毫的愧疚。在他看來,面前這個混賬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說!有力氣,有本事,你打垮他,沒力氣,沒本事,他壓扁你!誰對誰都說不上什麼愧!在軍營裡挨軍棍,他活該!給猴臉連長倒尿壺,也他媽的活該!在閻王堂他揍了誰,誰認倒黴,如今,他騙了孟新澤這幫雜種,他們也只能認倒黴!

這世界,這年頭,誰顧得了誰?!

踩着泥濘的風化頁岩路面,張口氣喘地向巷道的頂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輪飄蕩的太陽。他彷彿看到那輪太陽懸在白雲飄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頭成熟的高梁地上環繞起一片蒸騰的霧氣。

想起了家鄉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裡和他睡過的嫂子。

嫂子圖錢。他幾次賣丁的錢,一多半被嫂子的溫存哄去了。

買來的溫存也他孃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閻王堂的地鋪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過嫂子,大手只要往那東西上一放,嫂子黑紅亮堂的笑臉準他媽的從高粱地裡竄出來。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個目標:高梁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腳踩入了個髒水凹裡,身體突然失重,紮紮實實跌了一跤,頭上的柳條帽沿着坡道往下滾,在身後的一根長滿黴毛的棚腿前停住了,電石燈摔落到地下,燈火跳了一跳,滅了。

還好,沒摔傷。

他從滿是泥水的地上爬起來,先從燈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紙包着的洋火,將燈點了,然後,又被迫轉身向下走了幾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條帽戴到頭上,繼續向上爬。

上面是死頭,不通風,整個巷道溫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兩個掛着骷髏標誌的密封牆,那牆都是磚石砌的,牆下沒有洞。他記得孟新澤說過的話:那條要找的老洞子密封牆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盡頭,也沒找到那個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時,他變得不那麼自信了,他被迫將許多奢侈的念頭排除到腦外,一心一意去尋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來有二十分鐘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側發現了那條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牆下面果然有一個半人高的缺口,缺口處有一股嘩嘩作響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牆可能是被洞子裡的老水衝破的。

他的心一陣狂跳,幾乎沒來得及作更仔細的判斷,便將腦袋探入了密封牆的缺口裡,手舉着燈,對着老洞子照。

燈光照出了五步開外,他看到了一條佈滿褐黃色沉澱物的彎彎曲曲的水溝,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來的煤塊和矸石,看到了頂板上的淋水在水溝裡濺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條用了許多年沒有打掃過的歪斜的煙囪。

他像狗一樣鑽了進去。

他把電石燈噙在嘴上,用長滿老繭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頭在洞子裡爬。他爬得極爲小心,每向前爬一步,總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頂板和倒塌的煤幫把他壓在地下。他的蒜頭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範着那不動聲色的殺人兇手——髒氣。

現在,他不急了。他認爲至少已把大半個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竊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輸在日本人手裡,也不能輸在這條深不可測的老洞子手裡,他要把他們都打垮,而不能被他們壓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後面!越向裡爬,他的信心越足了。這條一路上坡的老洞子無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這一點至關重要!

渾身都溼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變成了一個水淋淋的兩棲動物。不斷碰到水星的燈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溼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燈火燒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彎彎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風,他覺着這條老洞子裡似乎沒有風。

沒有風準有髒氣!

髒氣能把人憋死!

他依着煤幫坐下來,大口喘着氣,臉上、額上的汗珠雨一樣地落。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

他沒感到頭昏,也沒看到面前的燈火一竄一竄地跳,他判斷至少到這個地段爲止,洞子裡的髒氣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約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頭。爬到了一個平坦的地段上。一個接着洞頂的水倉切斷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從那個漫頂的水倉裡溢出來的。

混賬的老祁騙了他,孟新澤這雜種騙了他,命運之神騙了他,他一下子從幻覺的天堂跌人了現實的地獄。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夢,他的自由,全他媽的悶在這個翻騰着黑水的水倉裡了。

價值八十塊鋼洋的生命依然不屬於他自己,依然屬於大日本皇軍,他依然是“西字第O五一四號”戰俘。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竊。

他狼嗥似地哭了起來,哭得放肆,大膽,無拘無束,幾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盡情地發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憤、不滿、絕望通通摔在這個老洞子裡,然後再去尋找新的偷竊機會。

哭了一陣子,他連滾帶爬往下摸,“o五一四號”戰俘的身份又明確地記了起來,他不敢懈怠,他要趕在混賬的劉老八進窩之前,趕回二四二O煤窩。

一身泥土溜到煤樓旁時,看到劉子平和幾個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從窩子裡掙出來,礦警孫四正在嘰嘰咕咕說着什麼。他滅了燈,閃在黑暗中向劉子平和那幾個弟兄打了個手勢,幾個弟兄把拖筐裡的煤往煤樓裡一倒,圍着孫四討筐牌,他借這機會急速溜進了窩子。

他剛進窩子,孫四也進來了。

孫四扯着嗓門結結巴巴喊:

“弟……弟兄們,得……得抓緊點啦!現在八……八點了,定額可還沒……沒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兒,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們捱了罰,可甭……甭怪我孫某人!”

孟新澤說:

“四哥,你放心!弟兄們不會讓你爲難!”

孫四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們這才一下子將他圍住了:

“怎麼樣?”

“能走通麼!”

“那老洞有多長?”

他把頭上的破柳條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惡狠狠地道:

“走他孃的屌!那洞子是死的!”

喧鬧的煤窩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許多兇惡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盞盞聚到他臉上的燈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突然有了一絲怯意,又嘆了口氣道:

“老祁上次沒走到頭,我他孃的這回爲着弟兄們,拼死爬到了頭,是死洞子!迎頭是個水倉,大許是日本人開巷時存老塘水的。”

“你不會走錯吧!”

孟新澤問。

他又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

“怕我走錯,你屌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徹底絕望了。孟新澤鐵青的臉膛劇烈地抽動起來,歪斜的嘴角幾乎要扯到耳朵根。劉子平臉變得蒼白,兩眼癡癡地望着手上的燈發呆,彷彿剛捱了一悶棍。

不知是誰在黑暗中嗚嗚咽咽地哭……

前一陣子看了部電影,日本的,內部片,叫什麼名字想不起了。電影說到了徐州,那些橫槍列隊開進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當年的徐州對幾十萬參加會戰的弟兄,對我們這些戰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說到哪了?噢,說到了那條洞子,那條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還是不通,弟兄們只好另想辦法。約摸三四天之後,又一個消息傳來了,說是和外面山裡的游擊隊聯繫上了,井上井下一齊暴動。井下的弟兄通過風井口衝向地面,上面有游擊隊接應;井上的弟兄在游擊隊炸燬了高牆後往外突。

兩個戰俘營的千餘號弟兄又一次緊急串連起來,只等着那個誰也不知道的指揮者確定暴動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