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烈紅桑。
這個前幾日還被她輕薄調戲了一番的少女氣喘吁吁的站在她面前,臉蛋紅撲撲的,滿臉怒氣的對一邊的大司局官員們發着脾氣。
這這這,這是什麼狀況?
“馬上把人放了,你們怎麼可以隨便抓人?”
一名官員點頭哈腰,額角冷汗直流的說道:“三小姐,這是曹大人下的命令。”
“曹夢秋?他算是個什麼東西?我現在讓你放人,你到底放不放?”
幾位官員大眼瞪小眼的傻站着,可是這個時候又萬萬不能說這手諭是你老子親自發出的,只能拿那個可憐的不算是個什麼東西的曹大人來頂着。唯唯諾諾畢恭畢敬,點頭哈腰的幾乎要將腦袋埋進塵土裡。
“那個,烈三小姐,我可不可以說一句話?”
外面吵得正歡,裡面卻傳來一個聲音。烈紅桑轉過頭來,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眼珠漆黑,像是養在水裡的葡萄。她看了一眼這潮溼破舊的牢房,面露悲慼之色,皺着眉說道:“你放心,我會救你出去的。”
小舟卻略帶着幾分好笑的看着她,笑着說道:“不知道烈小姐爲何要用這個‘救’字?”
烈紅桑疑惑的揚起眉梢,不解的道:“你說什麼?”
“大司局的諸位大人們有案子要查,草民作爲良民百姓,本就有協助官府辦案的責任。如今暫時住在這大牢裡,也是因爲案情牽扯太大,不得不爲的權宜之計。草民自進京以來,一直安分守己,規行矩步,並無觸犯王法。早聞大司局曹大人爲官清廉,明察秋毫,想來必不會讓良民含冤,讓黑白顛倒。這幾位大人爲人和善,以禮相待。草民一無官司在身,二無難言冤情,三無捱打受刑,何來烈小姐的搭救之說呢?”
大牢內燈火昏暗,宋小舟一身華服長身而立侃侃而言,好似她此刻不是站在牢獄之中,而是站在鐘鳴鼎食的豪門酒宴上一般。幾名官差聽的差點流下眼淚來,不斷的在一旁大讚宋老闆深明大義。
烈紅桑卻歪着頭默默的看着她,癟着一張櫻桃小嘴,愴然欲滴,一幅委屈難過的樣子。
宋小舟表面上溫和微笑,心裡卻叫苦不斷,看她這個樣子,莫非是看上自己了?哎哎哎,宋小舟啊宋小舟,你爲何要生的這般玉樹臨風魅力超羣?看看吧,如今男女通殺,桃花不斷,不是造孽嗎?
“都滾開!”
烈紅桑突然癟着嘴大喊一聲,幾名官差微微一愣,詫異的向她望去。卻見烈三小姐眼睛通紅,突然轉過頭來怒聲罵道:“讓你們都滾!沒聽到嗎?”
話音剛落,幾名官差就已連滾帶爬的倉促而去,大牢內死寂一片,連刑房那邊的鞭打也停了,被打的只剩下半條命的犯人仍在低聲的喘息着,像是一團腐敗的死肉。
烈紅桑轉過身來,雙眼直勾勾的看着她,小舟正在考慮這丫頭若是突然來跟自己告白,她該如何應付。就見她咬着嘴脣緩緩說道:“是他不許你接受我的恩惠吧?”
小舟微微一愣,挑起眉梢向她看去。烈紅桑似乎也沒想等小舟的答案,只是低着頭默默道:“我知道他不喜歡我父親,也不喜歡我,我也知道這次的事,是我父親有意針對他,你只是無辜受牽連的人。”
燈火昏暗,窗外的月亮卻是明亮的,順着窄小的窗子如水銀般傾瀉進來,灑在鋪滿凌亂枯草的牢房之內。少女披着一件長長的鐵紅色披風,眼神黯然,嘴脣卻越發的殷紅。突然間,她猛地仰起頭來,高高的梗着脖子,目光倔強的說道:“反正,我和我父親是不一樣的!”
說罷,她轉身就跑了出去,華麗的衣襬盪漾開來,掃在滿是灰塵的牆壁上,沾染了大片鐵灰色的塵埃。
小舟站在原地,嘴角含着一絲莫名的笑意,靜靜的望着她逃離的背影。眼底的光彩一絲絲的斂去,漸化爲兩抹毫不掩飾的嘲諷。
“還真是個天真純良的大戶千金。”
她輕笑一聲,走到窄窗之下席地而坐,全不在乎身上這件公主親賜的昂貴衣衫會被那些粗陋的石子磨損。
她還在這裡自作多情的生怕人家表白心意,沒想到人家卻並不是爲了她而來。想起李錚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薄秉性,就不由得不爲烈紅桑小姐這份倔強英勇的大無畏精神感到欽佩。
不過,終究是一個蠢女人罷了。
她在心裡毫無同情之意的冷笑一聲,什麼自由,什麼人權,什麼每個人是獨立存在與他人無關,全都是自欺欺人的屁話。人人生來就帶着不同的枷鎖禁錮,無論是家族背景還是社會地位,早已在你來到這世界之前就爲你劃分了三六九等。想掙脫?想逃避?想衝破世俗獨善其身?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
沒想到淳于烈一介梟雄,竟然生出了這麼一個愚蠢的女兒,也難怪他這些年來空掌着西陵軍這個大華第一武力,並得到了宗相杜明南的支持,卻仍舊屢屢被李九青壓的翻不了身。
小舟嗤笑一聲,撿起兩根枯草,十指如飛,靈巧編織,淡淡然的靜候深夜的光臨。
因爲烈三小姐的意外到訪,宋小舟無形之中被大司局的官員們奉爲上賓,特意去了千丈樓爲她叫了一桌酒菜,就在這陰森恐怕的牢房裡大擺筵席。宋小舟吃飽喝足之後,被換了一個乾淨清爽的牢房,牢頭還滿臉諂媚的抱來一牀新棉被,說是剛剛買來的,絕對沒人用過。
小舟倉促而來,身無長物,只戴了兩條鏈子。一條是夏諸嬰送的項鍊,另外一條卻是晏狄親自爲她戴上的腳鏈。
她坐在牀上,屈膝將那腳鏈摘下來,隨手扔給那名牢頭道:“多謝黃大哥照應。”
眼前這位可是烈三小姐的朋友,牢頭哪敢敲她竹槓,忙不迭的推辭道:“宋老闆太客氣了,小人可不敢收。”
“不值什麼錢,只是想交黃大哥這個朋友。”宋小舟笑着說道:“黃大哥是官家的人,我只是一介普通商賈,我都不在黃大哥面前自稱草民,黃大哥還要在我面前自稱小人來折殺我嗎?”
黃闐這人雖然善於見風使舵、阿諛奉承,行事之間不乏猥瑣之氣,可是這一張臉卻是相貌堂堂,英姿不凡。聽說祖上也出過三品高官,也曾是鐘鳴鼎食的豪富之家,只是不知道從哪一代開始逐漸沒落,到了黃闐這一代,只能花錢在牢裡謀個出路。早就知道這宋小舟財大氣粗,是西北一代出了名的大商賈,又和安霽侯府的李錚公子交往甚密,如今連烈三小姐都爲她出頭,定是一棵粗壯的大樹。這樣的天賜良機擺在眼前,哪裡有不抓住之理?黃闐當下施展渾身解數,將小舟這牢房佈置一新,文房四寶換洗衣衫零食糕點一應俱全,就差沒找幾個唱曲的姑娘前來解悶了。
而小舟見他這麼上道,也就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的在這牢房裡住了下來。而這麼一住,就三天。
這三天來,蕭鐵等人沒有一點消息,無人探視無人召喚,甚至連大司局的人也不曾來傳話問案。
然而雖然她沒出去,卻有一大批的人住了進來。來的時候這監獄裡空空蕩蕩,這麼幾天的功夫,就已是爆滿。每天都能聽到有人哭泣喊冤之聲,牢房裡熱熱鬧鬧,還經常有人隔着幾間牢門聽聲音認出故交,在監獄裡攀談起來。
小舟仔細聽着,不過只言碎語,就已大致瞭解了內情。
原來原來,原來是這樣。
西陵的戰事讓淳于烈被逼無奈下放了李樑李珂,到嘴的鴨子就這麼飛了,烈武侯自然心有不甘。此次率先發難,將李錚的派系部署盡皆以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理由下了大獄,小舟不是第一個,當然也不是最後一個。只是他打出王法這張正氣凌然的牌,雖然明眼人一看就知他是假公濟私,但是這些人身上卻實實在在的揹着一系列的案子。只要衙門沒開審,就誰也挑不出錯處來。
以淳于烈這樣的身份,卻跳出來不按章法的打這種王八拳,實在是有失體統的。只是他畢竟是草莽出身,不同於那些注重臉面的世家貴胄,逼得怒了,身上總是會竄出一些毫不掩飾的匪氣。從這一點上來說,宋小舟還是蠻欣賞他的。
不管你們怎麼說,反正他是佔了便宜,也表明了態度,更威懾了衆人。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爲。而此時瀚陽派系正在忙着籌備歲貢糧草,恢復瀚陽軍省的社會秩序,打擊內部叛徒,清理軍省內的西陵殘餘勢力,哪裡有時間在乎那些商賈們的死活。李錚縱然爲瀚陽立了大功,可是這個時候,李氏的元老們已經忙的沒時間理會他的部下的生死了。
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爲的,也理所當然的覺得沒有了瀚陽派系的全力支持,李錚一個人是無法跟淳于烈對抗,將他的手下救出去的。
果然,李錚的確沒讓大家失望。知道了族內長老們的意思之後,他足不出戶的沉默了兩日。就在所有人以爲這位少年天才這次怕是要載個大跟頭,被淳于烈徹底打壓之後,他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大跌眼鏡的舉動。
豪門貴公子李錚,在第三日清晨登上了大司局的大門,身後帶着京城訴訟司裡最出名的三十多名訟師,遞交了大約一百張狀紙。以貪墨、瀆職、欺凌百姓、強佔田畝、動用官銀、以權謀私等八十餘條罪狀,將淳于烈派系大約二百多名京官告上衙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李錚將淳于烈的手段活學活用,有還在了他的身上,速度快的讓人目不暇接,手段陰損的讓人驚掉了下巴。
大司局主審官曹夢秋傻傻的看着眼前那一大摞狀紙,再看看堂下站着的三十多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訟師,一時間額頭冷汗直流,兩條腿幾乎在瑟瑟發抖。
你們兩位大人物鬥法,何苦牽扯上我這個芝麻小官?
曹夢秋幾乎想要放聲大哭,可是那邊淡定自若坐在堂下的李二公子卻眉梢一挑,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緩緩道:“人證物證俱在,大人爲何不去緝拿人犯?”
曹夢秋心裡恨的咬牙切齒,表面上卻仍要做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看着絲毫不爲所動的李錚,終於無奈的發了狠,悲憤的叫了一聲:“抓!都抓起來!”
於是乎,京城頓時就更加熱鬧了。
小舟嘿嘿一笑,心道李錚還真是心狠手辣,這個迂迴路線走的漂亮極了。而且他李錚派系的人大多皆是商賈,即便是暫時身陷牢獄,也不過是損失一些金銀。而淳于烈那邊卻是官員,又正處在這樣一個多事之秋,一下子卸去了淳于烈的諸多觸手,縱然真正的大人物還動不了,但是這份羞辱,卻跟殺了那位侯爺也沒什麼兩樣。
聽着這一牢房內趾高氣昂呼喝不斷的大嗓門,她就暗暗幸災樂禍。恐怕這些在牢房裡當了一輩子差的牢頭們,從來也沒一次性的見過這麼多囂張跋扈的犯人吧。
比起他們,她宋小舟可真是知書達理的溫潤君子了。
原本爲了將李錚的人困在牢裡,而被淳于烈拖着不肯審案的大司局,卻因爲淳于烈的人馬也進了牢中,而空前的勤快了起來。曹夢秋在這個任上待了四年,加在一塊審過的案子也沒這幾天多。每天從早到晚的忙活,一個接一個過堂,不知道的人還以爲這是哪來的青天大老爺,如此的不懼權貴。
兩方各請了空前強大的訟師團,在堂上口誅筆伐你來我往,吐沫橫飛的爭辯的天昏地暗。大司局門外也聚滿了前來看熱鬧的達官顯貴,簡直將這平日看起來莊嚴肅穆的本朝第一刑訟機構當成了戲園子,就差沒搬幾把板凳抓一把瓜子坐在門口了。
好在雙方並未想在這件事上拼死了硬磕,大多的案件也不過是些欺男霸女貪墨舞弊的內容。該罰錢的罰錢,該罰俸的罰俸,該降職的降職,該監禁的監禁,不出五日,終於將這堆積如山的狀紙清理了一大半。
這一天終於輪到了小舟過堂的日子,一大清早就有官差前來,小舟看了一眼,皺眉問道:“爲何不見黃闐黃大哥?”
這名官差不在牢中聽差,但是隻看小舟住在單獨一間的牢房裡,就知她身份不俗,當下客客氣氣的說道:“黃闐失蹤多日了,我們也正在尋找。”
小舟微微一愣,似乎也有些意外。不過想了想,這位黃闐應該和自己沒多大關係,他無緣無故失蹤了也扯不到自己頭上。當下也沒放在心上,就跟在那名官差身後出了牢門。
連日被關在那間小小的牢房裡,驟然出來,不免被刺眼的陽光照得一陣發暈。她以手遮住眼睛,微微皺了皺眉,只聽喧囂聲不絕於耳,放下皓白的手腕,就見大堂人人頭涌涌,一派熱鬧之氣。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坐在堂上,縱然仍舊挺直腰桿做出一副莊嚴之色,可是那雙眼睛已經毫不掩飾的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慌。想來,這位就是那位被夾在中間的可憐的曹夢秋大人。
而在大堂左手邊的一片暗影裡,李錚白袍如雪,修眉淡目,意態閒閒的坐在那。見她進來,微微擡起頭來,修長的丹鳳眼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就又再低下頭去。
小舟早就聽說,自從那日李錚很拉風的帶着三十多名訟師上堂告狀之後,就再也沒出現在大司局。任由京裡的官員們哭爹喊娘,幾次登門拜訪,也一律不見訪客。沒想到他今日竟來親自聽審,也難怪曹夢秋要惴惴不安了。
她一彈衣衫,神情磊落的走上前去,朗聲說道:“草民瀚陽宋小舟,拜見曹大人。”
李錚就在一邊坐着,曹夢秋也不敢斥責宋小舟見官不拜的無禮之舉。只是翻看了一眼她的卷宗,開門見山的說道:“上月二十四日晚,你在什麼地方?”
小舟笑着回答道:“回大老爺的話,上個月二十四日晚,草民好好的呆在目前暫居的朋友家中。”
“可有什麼人能爲你作證。”
“很多人,草民家中的僕人、丫鬟、隨從,還有草民的故交好友,千丈樓的蕭鐵蕭公子,大人不信的話,可以傳他來作證。”
曹夢秋微微皺眉,說道:“這些人都是你的親朋好友,證詞不足爲信,你可還有其他人能爲你作證?”
小舟仰起頭來,微微一笑道:“大人,這就奇了,三更半夜的,我好好的睡在家裡,除了家裡的親朋好友,還能有誰能爲我作證?草民是個奉公守法的老實人,家中父母管教也甚嚴,加之年紀尚輕,實在沒有什麼人陪我共度春宵啊。”
她這番話說的俏皮,一時間引來滿堂鬨笑。李錚請來的一名姓洛的訟師見縫插針,上前指責曹夢秋沒有證據胡亂抓人,看他那氣勢,好像完全沒將這位天逐城的警備司令官放在眼裡,囂張跋扈的牛氣沖天。
淳于烈那邊的人也不是棒槌,見狀立即反脣相譏,說宋小舟證據不足,不能證明她沒有殺死張惟良,被囚困起來天經地義。
洛訟師卻立刻冷笑一聲,朗聲道:“照這樣說,所有在當天晚上無法找出值得相信的外人作證的人都有嫌疑,不知道曹大人那天晚上在哪裡,還有在座的諸位,連同武侯大人,是不是都要爲那位張惟良張大人的死負上責任?
這番話說的不客氣之極,當堂侮辱朝廷四品大員,連淳于烈都順帶被潑上了髒水,可見這人有多麼狂妄。小舟不由得轉頭多看了這不怕死的傢伙一眼,只見竟是位年紀輕輕的青年,穿着一身墨青色長衫,眼梢斜挑,神態倨傲,狂妄的蔑視着周遭的一切,竟連上面那位穿着官服的曹夢秋也不放在眼裡。
兩方正吵得火熱朝天,卻見方潛突然沿着大堂的側面走了進來。別人沒注意,小舟卻一眼看見了他。只見他伏在李錚耳邊悄悄說了句什麼,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李錚卻微微皺起了眉,沉吟片刻後站起身來,和曹夢秋打了聲招呼,轉身就往堂外走去。臨走之前還微微側過頭來,一雙沉靜的眼睛淡淡的看了小舟一眼,眼波微凝,深沉若海,像是八月酷暑天氣之下灑下的一捧甘霖,瞬間就澆滅了小舟心中那份火熱的濁氣。
她爽朗一笑,衝着他點了點頭。
笑容頓時如同驅散陰雲的陽光,綻放在了她那張生動的臉上。少女一身男裝,淡然站於堂上,目光皎皎,眼眸若星,就那麼負手而立,嬌笑嫣然的望着他,如一朵剛剛綻放的海棠。
李錚狹長的鳳目輕輕眯起,不自覺的,也衝着她淡淡點頭。隨即跟着方潛身後,消失在大堂之上。
大堂上詞鋒銳利,正吵得熱鬧,沒人注意到他的離去。按照這諸日來的慣例,一旦出現這樣模棱兩可,無法決斷的案子,就只有將人先放了,只要交上一點押金即可回家等候大司局查斷。所以說,也只要再給那些花了重金僱來的訟師們表現一會,小舟就會被當堂釋放了。
可是就在這時,一名男子突然走上堂來,朗聲說道:“我可以作證,當日我親眼看見宋小舟縱容下人,殺死了張惟良張大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衆人匆忙轉頭看去,竟是一名錦衣華服的貴胄公子。小舟皺着眉,只見此人身材高瘦,披着一件鐵灰色斗篷,一邊說一邊將斗篷解下,交給身後跟隨的下人,面容俊朗,眼眸一片剛毅之色,可是說出口的話,卻讓人驚異莫名。
“江公子不在翰林堂編書,怎麼還有閒情逸致管這些閒事?”
洛訟師轉過頭,倨傲的目光看到眼前這人也不由得爲之一滯,語調低沉的沉聲說道。
那位江姓公子卻朗朗一笑道:“大路不平有人踩,天下人管天下事,人命關天怎能算是閒事?江某身爲翰林編修,本就是朝廷命官,難道能枉顧國法知情不報?”
洛訟師冷冷一笑:“江公子既然也知道人命關天,那還是慎言慎行的好。”
江公子疏淡仁立,略略拱手道:“受教了。”
“江公子,你說你親眼看見宋小舟指使下人殺害張惟良,有何憑證?”
江公子轉身對着曹夢秋拱手施禮道:“在下就是憑證,再加上我的四名轎伕,和一位僕從,也都曾親眼看見,此刻他們都候在門外。”
曹夢秋道:“哦?你一一道來。”
然後,就見這位江大編修意氣風發的侃侃而談,口齒清晰,詞鋒尖銳,洋洋灑灑間就編撰出了一個驚悚版的午夜殺人案。大堂之外的觀衆們聽的凝神屏息,完全將這當成了評書快板,不時的還有那女扮男裝的官家小姐發出幾聲尖叫來捧場助興。
小舟看着這位老兄,反覆在腦子裡想自己究竟有沒有在不經意間泡了人家媳婦睡了人家牀板,不然的話,他爲何可以如此正氣凌然的撒下這般謊言。雖然雖然,張惟良的確是她親手幹掉的,可是,哪裡來的“張惟良奮起神力和宋小舟拼殺”?哪裡來的“宋小舟不敵之下招呼下人前來羣毆”?哪裡來的“二十餘人齊齊將張大人撲倒,宋小舟手持利刃,殘忍的刺穿張惟良的脖子”?
拜託,有點專業素質好不好?我那天拿的明明是一根梅樹杈子。
“事情就是這樣,如果諸位不信,可以傳召我的下人前來作證。我從沒見過這位宋老闆,和他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江某願意以人格擔保,絕對不會憑空誣陷於他。”
曹夢秋皺着眉,心裡已對這位多管閒事的江大公子憤恨不已。只看李錚今日親自到堂聽審,就知道這位宋老闆絕對不是一般人,再加上前幾天烈三小姐的那番話,如何能不讓他心驚膽顫?可是這位江公子乃是名門望族出身,在仕林中向來頗有聲望,如今他親自出面指證,若是就這樣草草放人了事,不光是烈武侯那邊他無法交代,就算是外面的那些看客們,他都沒法應對。
“曹大人,江公子所言只是他一家之言,他的下人所說的話也不足爲信,若是以此斷案,實在有失公允。”
洛訟師上前一步,冷冷說道。
誰知曹夢秋還沒發話,那江公子卻嘲諷一笑,淡淡道:“哦?我的話是一家之言不足爲信,難道洛晉兄的話就足以取信了?宋小舟進京第四天就和張惟良在千丈樓發生衝突,當時還拿了花盆險些將其砸死,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我還聽說當初在湘然,就是這位神通廣大的宋老闆陰謀使計,將張惟良一家害的家破人亡,遠走他鄉,倉皇的避進京城。張惟良進京不足三月,能招惹上什麼仇家?爲何宋小舟剛一進京就死於非命?而且那日很多人都看到了張惟良和宋小舟的堂兄宋亭安起了爭執,轉眼間宋亭安就住進了宋小舟的府邸,而張惟良卻在當天晚上被人殘忍殺害,洛晉兄難道能昧着良心說這其間和這位宋老闆全無干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宋老闆,你當這堂堂京師,天子之地,還是你那可以肆意妄爲的湘然小城嗎?”
若不是身處於敵對之地,小舟幾乎忍不住要爲這位老兄鼓起掌來了。這番話有理有據,前有因後有果,聽他說得,連小舟自己都要相信那天晚上不是莫言動的手,而是自己親自帶人和那張惟良在窄巷肉搏拼殺了。
洛晉冷哼道:“江公子好用心吶,竟然調查的這般仔細,只是在下有一點疑惑,此事已經發生月餘,江公子既然當日親眼所見,爲何不早早報案,反要等到今日呢?”
此言一出,衆人頓時疑惑的看向江公子,想聽他如何自圓其說。卻聽他淡淡一笑,頗爲不好意思的說道:“不瞞諸位說,張惟良乃是湘然軍校出身,入京之後卻依靠門路關係當起了文職。這一點江某頗爲看其不起,當初在酒肆遇到,也曾有過口角。而且此人品行不端,是以當初看到他被人害死,我還當他是犯下了什麼大錯,被仇家尋仇。加之我心中實在不喜歡這個人,當時也就隱忍不發。但是事後我多方調查,發現這位宋老闆的爲人卻更爲不堪,是以心下愧疚,今日不得不站出來說出真相。江某雖然知情,卻遲遲不報,確有私心,稍候,還請曹大人爲江某定罪。”
看着這傢伙睜着眼睛說瞎話卻還如此面不改色,小舟對此人的佩服真是越發濃烈了。暗暗道果真是個斯文流氓文臣敗類,他這份撒謊的功力,比起自己來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是令人崇拜啊。
曹夢秋無可奈何,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來了,若是還將她放了,那大司局的顏面何存?反正這次的是上面那兩位大人物的推拿,你李錚拿不出證據來,也怪不到我的頭上。當下說道:“既然宋小舟不能拿出證據,那麼此案先暫且擱置,宋小舟暫時關回大牢,稍候……”
“慢着。”
一個溫和的聲音突然在外面響起,衆人齊齊一愣,詫異間回過頭去,卻見一名褐衣僧袍的耄耋老僧站在門外,緩緩說道:“曹大人,貧僧願意給宋施主作證,證明當日事發的晚上,她就在大國寺內參拜,未曾下山。”
今日這堂審,真是熱鬧萬分,先是安霽侯府的李二公子出席旁聽,後是洛晉洛大訟師親自出面,再到江鍺江大編修出面作證,現在就連大國寺藏經院的惠醒禪師都摻和了進來。這真是讓外面等着看熱鬧的其他派系的官員看得熱血沸騰,連頭髮絲都跟着激動起來。
大國寺是何等地位,見這位老僧前來,便是曹夢秋也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道:“不知大師前來,有失遠迎。”
“曹大人客氣了。”
惠醒禪師說道:“這位宋施主不是殺人兇手,當日她一直在藏經院內禮佛,老衲可以作證。”
江鍺目光轉冷,沉聲說道:“大師是方外之人,也要管這紅塵之事嗎?”
“善哉善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只是實話實說。”
曹夢秋皺眉道:“既然宋老闆是在大國寺禮佛,那剛纔爲何說在家中安睡?”
惠醒說道:“只因宋施主並非是孤身一人在寺中,而另外那人的身份不便在此提及,是以宋施主只能說自己身在家中,不曾外出。”
江鍺冷笑一聲道:“一派胡言,究竟是什麼人,還連名字都不能說了?”
惠醒聞言擡起頭來,一雙如古井般的眼睛突然亮的驚人,緩緩說道:“大國寺縱然香火鼎盛,多有貴人前來參拜,但是能貴到連名字都不能說的地步,江施主以爲還有誰?”
此言一出,江鍺頓時愣在原地,便是曹夢秋等人,也一個個驚愕的瞪大了眼睛。
惠醒對着曹夢秋施了一禮,沉聲說道:“出家人不打誑語,言盡於此,老衲告退。”
說罷,就這樣飄然遠去。
大堂上一片清寂,半晌無人開口。終於,不勝其擾的曹夢秋揮了揮手,疲憊的說道:“張惟良被殺一案證據不足,宋小舟無罪開釋,本官會繼續調查,兩月之內,宋小舟不得離京。”
小舟長出了一口氣,強行將心底的那絲沉重壓下去,拱手道:“多謝大人。”
蕭鐵不知有何事在身,竟然沒有親自來接她,只派了莫言帶人駕着馬車前來。小舟和洛晉一同出了大司局的大門,還沒來得及道一聲謝,那名狂傲的訟師就已是略略點頭,轉首而去。絲毫不理會如今大堂上還有李錚派系的其他人也要過堂,看來,這人受是李錚所託,專門爲自己而來的。
跟莫言打了聲招呼,聽這位資深痞子說了幾句吉祥話,就笑着上了車。誰知剛一開門,就見宋亭安面色慘淡的坐在車內,見了她忙伸手欲扶,卻被小舟笑着推開。
“怎麼了?一幅面白脣青的樣子,驅胡令不是撤銷了嗎?你父兄也該出獄了。”
宋亭安愧疚的看了她一眼,皺着眉頭緩緩說道:“舟弟,爲兄連累你了。”
宋小舟最看不得他這副梨花帶雨嬌弱不堪的模樣,忙說道:“我這不是出來了,在裡面吃的好喝的好,你快別這副樣子,好像我在裡面被人強*暴了一樣。”
也許是宋亭安今日心情實在太沉重,竟然絲毫沒介意她的口無遮攔,越聽她說自己在獄中過得好,越是覺得她受了大委屈,悲情款款的看着她道:“你瘦了好多。”
宋小舟身上的雞皮疙瘩噼裡啪啦的往下掉,一路上就這樣忍受着宋亭安愴然欲滴的一雙淚眼,好不容易纔捱到了府邸。還沒待他說話,一頭就扎進了自己的房間。只覺得被他那麼看着,比再蹲十天大牢都要辛苦。
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神清氣爽的吃了頓飯還喝了杯小酒,見蕭鐵還沒回來,小舟就吩咐莫言套車。
一路驅車往山上去,莫言笑眯眯的回頭說着這幾日的雜事。蕭鐵倒沒什麼,湘然那邊也沒什麼動靜,倒是那位宋亭安少爺急的夜不能寐,飯也不吃水也少喝,花費了大量的金銀打點。如今宋家已無罪開釋,京裡那些官面上的朋友也就走動了起來,他卻完全不怪當初那些人的落井下石,四處走門路爲小舟活動。幾日來,那座大司局的監牢可沒少收他的好處。
小舟初時以爲那些人是看在烈紅桑和李錚的面子上,這會想起來,八成卻是這位宋亭安的功勞了。不由得莞爾一笑,覺得這個傻書呆子還是挺知道知恩圖報的。
到了門口,小舟讓莫言在外面等着,親自上前敲門。開門的小沙彌卻好像已經等了她許久了,引着她就往寺內去,仍舊是上次的那個院子,角門一開,仍舊是那個煢煢孑立的身影。
淡淡的月華照在他的淡青色的衣襟上,不似皇親貴胄,卻似那凌波仙人,古剎深深,煙霧浩瀚,夜風如同無形的大手,一路穿堂而過,吹起他鬢角的髮絲。他脣角含着一絲淡淡的笑意向小舟望來,手裡握着一束古卷,另一手卻伸過來,任淡青色的衣袖軟軟的滑下,露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道:“來,陪我吃一杯茶。”
小舟緩緩的走過去,被他牽住了手。他的手指修長纖細,指骨分明,握住小舟的手腕,有一絲脈脈的涼意。房門被推開,迎面是一面白牆,上面書了一個大大的“禪”字,墨跡淋漓,筆觸溫潤,只看一眼,就令人的心神無端端的放鬆了下來。
一方小炕,炕上放着一隻方桌,方桌上一一擺着茶具器皿,牆角處攏着一檀香。
夏諸嬰的袖子上依稀帶着些稀薄的露水,也不知道在那冷寂的院子裡站了多久,便是這屋子裡溫暖如春,也不能讓他冰涼的指尖暖和起來。
從見到惠醒禪師起就在心間上隆起的那一汪動容再次緩緩升起,小舟微微皺着眉,隨他一起坐在小炕上。看着他神態自如的烹茶煮水,卻怎麼也無法粉飾太平的舒展眉心。
“怎麼了?”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擡起頭來,就能看到他溫和淡定的笑容和漆黑如墨的眼睛,卻見他嘴角含着一絲淡笑道:“多日不見了,怎麼見了我就這麼不開心?”
“你何必插手呢?李錚會把我救出來的。”
忍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心裡的那一絲真切的動容。這種感覺很多年都不曾有過了,像是一根針,細細的輕輕地刺在胸口,並不如何疼,可是卻覺得冷冰冰的寒。
“李錚嗎?”他淡淡一笑,爲小舟倒了一杯茶,手指如同好看的白玉,茶水的熱氣騰起,在他的臉上籠上一層看不見的水霧,將他的眉眼也遮的迷糊了,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帶着素淡的清寂,淙淙如寒冰下的流水:“那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可是你畢竟……”
將欲出口的話,卻在他淡淡的目光中硬生生的吞了下去,可是心裡還是在無奈的嘆息。
你畢竟身份尷尬,你畢竟手無實權,你畢竟被權臣架空,親政之日遙遙無期。既然已經韜光養晦了這麼多年,又何苦爲我破例出手,引起他人忌憚?
可是這番話,終究不能,也不忍說出口,只得無奈的嘆了口氣道:“真是個傻孩子。”
她今年也不過才十六歲,卻老氣橫秋的說出“傻孩子”三個字,夏諸嬰聞言輕聲一笑,面容如同素淡的雪蓮,溫和的說道:“反正不做也做了,你何苦長吁短嘆?更何況我在他們眼裡就是一個廢物,偶爾做出一些瘋狂的舉動,也沒什麼了得。”
他安之若素,小舟卻覺得那“廢物”二字極其刺耳,微微皺眉,難得安靜的不言不語。
“餓了嗎?”
“來的時候吃過了。”
“哦。”他答應一聲,就低下頭煮茶,手指靈活的拂過那些繁雜的器皿,很仔細的做着那一道一道複雜的工序。
沉默籠罩了兩人,誰也不開口說話,夏諸嬰的神色漸漸暗淡下去,漸漸恢復爲他一貫的神色,看不見喜怒,也沒什麼波動。
小舟終於還是無奈的在這場耐心的比試中敗下陣來,伸手去推他的手道:“別煮了,反正我也喝不出來有什麼不同,你泡的再仔細,在我喝來都跟大茶缸子泡的茶葉末子沒什麼區別。”
誰知他卻輕聲一笑,那笑聲隱隱透着絲自嘲和蒼涼,擡起頭來看着她,神色間頗有些落寞的說:“小舟,我是不是很笨?”
小舟微微一愣,皺眉道:“什麼?”
“我知道我應該是很笨,和你平日交往的朋友相差很多。我自小生活在那裡,也不善與人交談。就像剛纔,你若是不說話,我都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
小舟嘴脣蠕動,剛想說什麼,他卻徑直說道:“好了,夜很深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這幾日也累壞了。”
小舟卻不動彈,皺着眉說:“我纔剛來,你就趕我走?”
“反正你短期內也出不了京了,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
他站起身來,見她穿來的斗篷放在火爐旁,這麼一會上面的積雪就已融化,沁入了衣服裡,有些發潮。他就拿過自己的那件銀狐斗篷,披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說道:“快走吧。”
小舟強行甩掉了那些比較沉重的心思,嘟着嘴說道:“真小氣,都不留人吃一頓齋飯的。”
夏諸嬰笑道:“剛纔問過你了,你不是說吃過了。”
“吃過了就不能再吃嗎?你今天吃了飯明天就不用再吃嗎?當零食宵夜吃不行嗎?”
她仰着頭,很不講理的說道。他也不去和她一般見識,親自將她送到門口,對着莫言道:“路滑,小心駕車。”
莫言哪裡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看他一身穿戴,也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忙很恭敬的點頭答應。
“就不送你了。”
他微微一笑,爲她拉好領口,山裡的風尤其涼,卻盡皆被那件厚實的斗篷擋在外面,衣衫上縈繞着凝神的檀香,像是溫和的湖水。
小舟看着他溫和清淡的眉眼,心道若是晏狄這樣溫柔的對她,她就可以調戲他一番,可是對着夏諸嬰,卻怎麼也生不出這份玩笑的心思。暗暗道莫非是小爺我情竇初開,看上了夏小子?一步三回頭的往馬車走去,邊走邊說:“明天一早我還來找你。”
依依不捨的上了馬車,莫言吆喝了一聲駕車離去。小舟打開窗子,仍見他遠遠的站在門口。青山古剎、白雪密林像是一隻招展着猙獰利爪的野獸,將他清瘦的身影籠罩在那一方暗影之中。月色朦朧,穿梭於雲層之中,男子青衣素眉,漸漸和記憶裡那個狡猾臭屁的小孩剝離開,生動形象的站在她的面前。
終究,記憶的水光閃動,那個用金子換她易拉罐拉環的影子破碎了去,變成了這個爲她披斗篷爲她繫帶子伸出修長的手指刮她鼻子的男子。
她靠在車上凝神苦思,暗暗道若是真的看上了夏諸嬰,想把他娶回家門,那得花多少錢啊?他可是未來的皇帝呀,先甭管現在過得有多悽慘多落魄,終究是留着高貴血統的一等鑽石王老五。
哎哎,這也太艱難了,要不還是趕緊碼人把他綁了票帶回湘然去吧。然後把他囚禁起來,每天晚上拿着皮鞭蠟燭獰笑着站在他的牀前,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嘿嘿邪笑道:“小嬰嬰……”
小舟正沉浸在自己無恥的YY之中不能自拔,忽聽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急促傳來,小舟微微皺眉,那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可是以她的身手,在這樣寂靜的山林間不可能聽錯。打開窗子,只見山路脈脈一條,冷月照在雪地上,白花花的亮。莫言一無所覺的繼續趕車,她仰頭看去,那茂密的林間,卻有夜宿的鳥兒驚慌起落,轉瞬遠去。
這麼晚,竟還有人上山?而且還不走正路,要從林間穿梭?
她眉心頓時緊緊皺起,對莫言說道:“掉頭,回大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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