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故人

昏迷之中,方子晏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寒冷和飢餓像是嗜血的毒蛇,緊緊的咬住了他生存的最後一線生機。那些至今在睡夢中仍舊能夠使他驚醒的馬蹄,如同一隻染了劇毒的箭,十幾年如一日的紮在他的胸口上,在每一個沉睡的夜裡將他拋下恐懼的深淵。大地都是蒼茫的銀白,好似永遠也跑不到頭,昔日的王侯如同豬狗一般匍匐於地,在生死的縫隙間苦苦掙扎。雪亮的戰刀橫在他的脖頸上,有腥熱的液體緩緩流下,滴在他乾裂的脣皮上。

他要逃,用力的逃,拼盡一切的逃。極遠處的天幕下響起了隆隆的戰鼓,那是他祖先的血脈在地底同他說話,他們說你是大華夏氏的子孫,便是眼落黃泉,血化成灰,也不能屈服於命運。

他握緊了拳頭,掌心是一片冰冷的空虛,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着疲倦和疼痛,黑暗如同浩瀚的海水,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可是他的血脈在噴涌着,心臟在跳動着,眼瞼下的珠光在矇昧中閃爍着懾人的亮,照耀着那在百年前招展於空寂山上的大華王旗,還有那如同山海般浩瀚的軍隊,黑色的鐵甲覆蓋了整片大陸,千萬條嗓子隨着一個偉岸的身影匯成了一個巍峨的聲音:就此,大華夏氏在此獨立,即便山丘崩裂,江水爲竭,四海八荒皆爲我之仇敵,夏氏血脈不滅,大華千秋不息。

那是大華夏氏最後的榮光,百年來鑄成了每一個夏氏子孫的夢。混合着他們鋼鐵一樣的血脈,支撐着他們度過了每一個肅殺的冷夜。

就是這些,曾經一次又一次的將他從深沉的煉獄中拖拽而出,而如今,在這個四面楚歌的地方,他終於再一次聽到了先祖的呼喊,在絕境中睜開了疲憊的雙眼。

忍住了睜眼的一剎那間即將溢出喉間的痛呼,他緊緊的皺着眉,狹長的眼睛如同機警的鷹,冷冷的掃視着目前的處境。

“砰”的一聲,重物落地,揚起地上的細小皋草,一串燒焦的田蛙被隨意的拋到他的面前。誘人的香氣像是勾人的夏蟲,腦子還沒發出指令,肚子已經搶在理智之前作出了反應,一陣咕咕的叫聲清晰的響起來,在空蕩蕩的崖壁山洞裡不斷的震盪着。

“嚓!”

火舌吞吐,少女曲着一條腿坐在火堆旁,折斷一根柴,隨意的扔進火堆。火紅的光照在她的側臉上,輪廓柔和,眉眼卻是凌厲的,面色有些陰沉,目不轉睛的盯着火苗。

剛剛至昏迷中醒來的方子晏頓時如臨大敵,病弱的身體好似霎時間被人神蹟般的注滿了力量,他猛地跳起身來,半蹲在地上做出最適合攻擊的姿勢,手掌下意識的向腰間的短劍摸去,卻什麼也沒有碰觸到。

“啪”的一聲,短劍被人隨意的扔了過來,劍身一彈,劍鞘就脫出了大半,露出裡面精光四射的利刃。宋小舟的聲音淡若浮雲,滿不在乎的問:“你找這個?”

冷月如霜,從洞外幽幽的射了進來,兩人的身影沐浴在銀白色的月光之下,一時間像是披了一層輕紗。

“你睡了兩天一夜了,還有時間玩這個?”

眼角略略帶了一絲譏諷,小舟嘴角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斜睨着如臨大敵的方子晏,輕輕地哼了一聲。

直到此時,方子晏纔有時間審視自己目前的處境。

一處平淡無奇的山洞,三面都是嶙峋凹凸的石壁,正前方是一個洞口,被荒草掩蓋了一半,月光就是從這裡照進來。宋小舟隨意的靠在石壁上,前面燃了一堆火,正在烤兩串田雞,還有幾隻開膛破肚被洗涮的乾乾淨淨的田蛙放在一邊,沒有烤,還是生的。

一切都很平常,只除了一點。

他還活着。

他竟然還活着!

他清楚的記得昏迷前的最後一刻發生了什麼,就是眼前的這個少女,眼神冰冷手段狠辣,雙膝狠狠的砸在他的胸口,使他胸腹重傷,鮮血狂噴,緊隨其後,她又用匕首刺穿了他的琵琶骨,那種刺骨的疼,讓他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頭皮發麻。

陷入黑暗前的最後一刻,他似乎朦朧間聽到了她在喊什麼,只是現在回想,卻記不起來了。他低下頭,發現脖頸和胸口上的傷都被人粗糙的處理過了,墨綠色的草沫糊在傷口上,有些發麻,竟然已經察覺不到多少疼痛,也不知道是什麼草藥。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竟然沒有殺他。

方子晏緊緊的皺起眉頭,目光犀利如刀,嗓子微微有些沙啞,沉聲說道:“爲什麼不殺我?”

宋小舟聞言轉過頭來,目光幽幽的轉過他的臉頰,最後停留在他的胸口上。那裡有一串黃色的金鍊子,很粗很長很暴發戶,然而金鍊子下面,卻掛了一片很窮酸的鐵片子。

兩天的時間,已經足夠她將前因後果全部考慮清楚,即便是不用開口,她也已經能夠猜的八九不離十了。

火光照在方子晏的臉上,越發顯得他傷後的臉龐慘白若紙,嘴脣沒有一絲血色。可是一雙眼睛卻黑的好似暴風雨欲來的天空,劍眉斜飛,寫滿了不羈和孤傲的冷冽。然而儘管這樣,她仍舊可以看到一些幼年時的痕跡。

這兩日,她已在心裡暗罵了幾百遍自己的愚蠢大意,當年第一次見到他時便覺得熟悉,可是卻直到今天才想通一切。想到這裡,她不由得牽開了嘴角冷笑一聲。

李貓兒已經死了,現在的她,是和方子晏有着大仇的宋小舟。如此一來,前塵舊事,就什麼都不必再說了。

最後翻了一翻火上的田雞,滾油落下,發出滋滋的聲響,香氣瀰漫了整座山洞。她拍了拍手,將烤熟的田雞隨意的扔在一片大葉子上,站起身來彈了下衣服上的褶皺,轉身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

宋小舟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嘴角掛着一絲淺笑道:“怎麼?捨不得我?”

方子晏面色青白,嘴角緊抿,一句話不說的冷冷的盯着她。

小舟一聳肩,似乎頗覺無聊,正要離去,卻聽方子晏又低聲問道:“你爲什麼不殺我?”

“你活的不耐煩了?這麼想死。”

方子晏不說話,只是很固執的繼續看着她,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冷冷的交鋒,像是兩隻對視的蒼鷹。

“你有什麼企圖?”

見小舟不說話,方子晏心底怒氣更甚,面色陰沉的冷冷說道:“你現在不殺我,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小舟的眉目中終於閃過一絲厭惡和不耐,冷然說道:“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真的很令人噁心。”

方子晏面色一怒,眉心緊蹙,就聽小舟以及其冷淡不屑的聲音說道:“你除了託生在一戶好人家,還有什麼值得炫耀的地方?任性、跋扈、囂張、自以爲是,偏偏又蠢的像只狗。總是在不適當的時候做不適當的事,如今天逐城風起雲涌,各方勢力你爭我伐,你卻爲了一己私怨不顧大局的來殺我?而現在你命懸一線,手無縛雞之力,生死盡在我的掌握之中。如果我是你,就會小心的夾起尾巴做人,安靜的養傷,積攢一拼的力氣,不會試圖激怒我。你以爲你現在說幾句硬氣的話就能證明你的骨氣你的氣節你的男子氣概了?其實不過是說明了你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罷了。”

宋小舟冷哼一聲,面上閃過一絲不屑:“像你這種一無是處偏偏又覺得自己身份高貴,處處高人一等的蠢貨,我想殺你易如反掌,我若是動手,你早已死了一萬次了。方子晏,我今天最後一次警告你,這是我最後一次放過你,我沒想到和你爲敵,也不屑和你這種白癡作對,但是如果你再招惹我,我保證,我會讓你死的很難看。”

夜風清冷,拂過崖壁上盛開的白蓮花,蒼白的月光照在少女的臉上,像是飄渺的雪。四下裡悄無聲息,烏黑的髮絲在凜冽的風中散開,如同一匹詭異卻又優美無比的綢緞。少女的身影並不如何高挑,可是在這樣的夜裡,她身姿挺拔的站在洞口,任月光將她的影子拖長,突然有着令人心驚的威懾。眼角的不羈和嘲諷毫不掩飾的潑灑而出,凝固成屬於她自己的驕傲和孤高。

或許,這纔是真正的驕傲,不是取決於外物的依仗,而是依賴於自身內心的絕對強大。所以她才能眼如冰雪,冷眼的看着這世間最至尊的權貴。

“方子晏,你好自爲之。”

突然間,好似有一聲裂錦般的劃弦響起,她的目光一時間穿透了滄桑的時間,停駐在他的身上,最後看了一眼,終於凌然轉過身去。

月光將她的影子拖的很長,越發顯得她的背影纖細一脈,可是方子晏突然覺得,這是他一生之中見過的最挺拔的脊樑。

荒草搖曳,少女的身影一閃即逝,方子晏沉默了許久,終於眉心一簇,嘴角溢出一抹血跡,渾身無力,身體軟倒下來。剛剛這一番動作,已然讓傷口崩裂,鮮血緩緩滲出,可是卻並不嚴重,似乎那些草藥有止血的功能。

汗水滲透了他的衣衫,他的面色仍舊鐵青一片,目光深沉如刀子,垂着頭,狠狠的盯着自己的手指。

自以爲是、一無是處、跋扈、囂張、蠢貨……

少女的聲音毫不留情的在耳畔繼續迴盪着,心底的怒火在激烈的翻滾着,嘴脣抿成一條線,卻什麼都吐不出口。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當着他的面這麼說。一直以來,不管他做出什麼決定,都有人在無條件的服從,耳邊也總是聚滿了各種讚美和奉承。

驚才豔絕、天縱奇才、聰明、強勢、機警……

如今,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裡是這樣的不堪。

可是,他何嘗不知道這個時候興師動衆的來殺宋小舟是個不明智的選擇,先不說會否打草驚蛇,驚動淳于烈,就說會不會一舉激怒李錚,破壞他們兩人本就不和諧的脆弱關係,就是個嚴重的問題。可是不知爲何,只要面對這個女人,他的理智就如同絕提的洪水。在見識到了她的手段之後,他更不能容忍一個比李錚手腕還要狠辣靈活的敵人漸漸歸順到瀚陽的陣營之中。

只有趁着李九青在和淳于烈對抗,無暇他顧的時候除掉她。一旦淳于烈倒臺,李九青那隻老狐狸思起前因後果,將這個人從隱藏中挖出來,那個時候,瀚陽派系就真的是如虎添翼了。

他是大華夏氏的子孫,他不屬於任何派系,就算暫時和李九青站在一條戰線上,那也是各取所需。一旦三足鼎立的局面破裂,他定當成爲瀚陽派系的頭號大敵。當年草莽出身的夏家都可掌控王廷神器,今日的一方諸侯又爲何不可取殘弱王室而代之?

這一點,他比什麼人都清楚,所以從始到終,他也從不相信任何人。或許,這就是他要殺宋小舟的主要原因。

再或者,還有一些別的什麼。畢竟,他忌憚她,甚至恐懼她,他要除掉她,除掉一切能令他感到恐懼感到不安全的都東西。

這,也無可厚非,因爲這些年來,這就是他學會的最重要的生存之道。

或許,就是如此。

只可惜,他又失敗了。

“宋小舟……”

火把噼啪作響,夜風輕輕吹拂,方子晏眼神冰冷,緩緩說道:“我不會輸給你的。”

荒草搖曳,小舟站在洞穴之外,深深的呼吸。

夜裡的空氣極好,擡頭望去,兩側陡峭的崖壁將天幕裁成了窄窄的一線,月亮正好掛在那條線上,漫天都是璀璨的星星。

新年已經過去了,她也離開家三天了,夏諸嬰可會出宮來找她嗎?

或許……

她嘴角牽出一抹苦澀的笑來。

或許,已經不能再叫他夏諸嬰了。他們相交這麼久,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也許直到此時,她才能明白他的眼神中偶爾閃過的那絲淡漠爲何意。

最後的決戰已然開始了,他就要奪回一切了,那你呢,你怎麼辦?

小舟感覺指尖有着冰凍般的寒冷,眼神穿透漆黑的天幕,望向那被山脈城牆阻擋住了的金碧輝煌。

你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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