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樑思翼是個很嚴苛之人,不但對屬下嚴,對自己也同樣是苛,一張黑臉無論何時總是板着的,哪怕是面聖之際,也甚少露出笑容,可此時他卻是笑了,只不過不是開心的笑,而是被氣得笑了起來,至於罪魁禍首麼,除了端坐在其對面的蕭無畏之外,好像也沒旁的人能令樑思翼如此之失衡。
“燕王殿下,下官再說一遍,我大理寺只管廷案,似此等刑案殿下還請去刑部辦理好了,恕下官不敢接案。”樑思翼很生氣,還不是一般的生氣,只因着蕭無畏急吼吼地押解了一大幫所謂的竊賊前來投案,還口口聲聲地要大理寺即刻接管此案,任憑樑思翼如何解釋,蕭無畏就是不肯走人,非要樑思翼接了此案不可——按大胤律制,大理寺是掌有斷天下奏獄之權,可實際上大理寺只審皇帝交辦的廷案以及對刑部上報的涉及死罪之重案進行復核,具體刑案則歸刑部審理,大理寺並不具體負責,此乃朝廷慣例,可這慣例到了蕭無畏面前卻半點效用都沒有,饒是樑思翼都已解說得口乾舌燥了,可蕭無畏那廝卻依舊在那兒胡攪蠻纏個不休,生生令樑思翼氣惱萬分之餘,又很有些子無可奈何。
“樑大人這話可就不對了,何謂廷案,不就是牽扯到朝臣之案麼,如今小王府上被盜,該算是重案罷,抓到了盜賊與朝臣亦有勾連,其中隱情重重,並非普通刑案那麼簡單,豈能由刑部去查,這案子自然該屬大理寺來管,樑大人遲遲不肯接案,莫非是怕賊子事後報復不成?”蕭無畏壓根兒就不聽樑思翼解釋,搖着頭,臉帶不屑之狀地出言譏諷道。
“你……”樑思翼一聽蕭無畏此言,險些被氣得跳將起來,可又不好明說蕭無畏這是在牽強附會,萬般無奈之下,也只能是咬着牙關道:“殿下言重了,下官並非怕事之輩,此案真要本官接也不是不可,還請殿下去請了旨意,只消聖上下了旨,下官斷無不接之理。”
“成,不就是聖旨麼,這個簡單,本王待會就進宮面聖去,賊衆麼,小王已捆送來了,樑大人就看着辦好了,小王告辭了。”蕭無畏話音一落,壓根兒就沒管樑思翼有何反應,起身便出了大理寺的門,丟下那幫子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盜賊”,領着一衆王府侍衛們呼嘯着便去得遠了。
傻眼了,一衆聚集在大門口的大理寺官吏們全都傻眼了,望着那堆被蕭無畏丟下的“盜賊”們,大傢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全都愣了神,誰都不知該如何處理纔是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被氣得渾身打顫不已的樑思翼身上,就等着樑思翼作出個決斷來了。
“樑大人,您看此事……”一派死寂中,大理寺少卿秦觀明從旁站了出來,拱手爲禮地試探了一句道。
“哼!”樑思翼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黑着臉下令道:“來啊,先將人犯打入詔獄,本官這就進宮面聖去!”話音一落,也沒管一衆下屬們如何反應,大袖一拂,急匆匆地乘着馬車向皇城趕了去……
弘玄十七年十月初二夜,燕王府被盜,次日晨,燕王府於報案之際,巧遇盜賊,力戰擒之,轉送大理寺,並報請聖裁,帝爲之震怒,下詔徹查此案,大理寺卿樑思翼力爭不得,遂稱病以拒,帝令大理寺少卿秦觀明主審,限時十日內審結,消息一經傳出,京師爲之震動,旋即,各種小道消息漫天飛舞,有說蕭無畏自編自導其案者,也有說此案乃是政爭之所致者,但更多的卻是將矛頭對準了京兆府尹崔顥,言及此人明官實盜,衆說紛紜之下,此案遂成了所有人等關注的焦點,自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無數的陰謀也在這等喧囂中悄然地醞釀着,發酵着。
“衡寧兄,依爾之見,此事究竟如何?”寧王府的書房中,一身便服的寧王蕭如浩隨手在棋盤上落了枚子,一副隨意的樣子問了一句。
“殿下有何打算?”端坐在棋盤對面的林祖彥並沒有直接回答,眼盯着棋盤,不動聲色地反問道。
“該是個機會罷,衡寧兄以爲如何?”蕭如浩微微地皺了下眉頭,語氣不算太確定地回答道。
“機會?那倒是,可究竟是誰的機會卻是不好說了。”林祖彥沉吟着在棋盤上落了枚子,擡起了頭來,眼中厲芒一閃,神情凝重地說道。
“哦?此話怎講?”蕭如浩微微一愣,臉現疑惑之色地問道。
“殿下睿智,想來已看出了此事不過是個局罷了,那小賊佈下此局,不過是爲了引起朝堂紛爭而已,明面上看是在對付二皇子,其實是求自保罷了,此乃做賊心虛之舉也!”林祖彥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的恨意,沉着聲道。
“嗯?”蕭如浩一聽此言,輕吭了一聲,將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一拋,站起了身來,在書房裡來回踱了幾步之後,這才立住了腳,語氣和緩地開口道:“衡寧兄,爾之心意本王知曉,倘若本王有那麼一日,定會叫衡寧兄得償所願的,然,在此之前,還請衡寧兄暫且忘了前事的好。”
“殿下見諒,某失態矣。”林祖彥自嘲地一笑道:“某雖不才,卻也還知曉事有輕重緩急,殿下之言,林某不敢或忘,只是此事確如某所預料的一般無二。”
蕭如浩細細地看了林祖彥一眼,見其不像是在說笑,心神一凜,緩緩地坐回了原位,手指有節奏擊打着棋盤,默默地思索了起來,良久之後,這才慎重地出言道:“理由何在?”
“功高震主!”林祖彥一字一頓地回答道。
“嘶……”林祖彥此言一出,蕭如浩立馬倒吸了口涼氣,隱約間已窺到了絲迷霧後的真相,饒是其一向沉穩,卻也被林祖彥這句話震得不輕,良久無言之後,這才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或許不至於罷。”
蕭如浩話音剛落,林祖彥便接口道:“殿下或許以爲不至於,可在那小賊眼中,卻是板上釘釘之事,嘿,如今外患將去,也差不多是到了卸磨殺驢的時辰了,所謂晉位親王,不過是分而治之罷了,想來那小賊必是看破了此點,這纔會生出如此多的事端來,不就是爲了混淆陛下之視線麼,此舉不過是掩耳盜鈴的把戲罷了,實不值一提。”
“這個……”蕭如浩心中已有所悟,可還是不怎麼情願相信這等殘酷的事實,試圖找出個反駁的理由來,可沉吟了半晌,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末了,長嘆了口氣道:“本是同根生,先煎何太急。”
蕭如浩的感慨裡其實也沒多少的真性情,說到底,他蕭如浩正在做的事情一樣是煎熬那幫子“同根”,這一點林祖彥自是心中有數,可也不會傻到去出言點破的地步,這便笑了一下道:“殿下生性寬宏大度,某感佩非常,只是此事重大,還需詳加斟酌爲妥。”
“嗯,本王心中有數,既如此,此事當如何應對方妥?”蕭如浩用勁地甩了下頭,將心中並不算多的感慨全都拋諸了腦後,眼睛一眯,沉吟着出言問道。
“此事當一分爲二,先從大的方面來說,姑且不論聖上與項王之間的關係究竟如何,單從項王爺那足以媲美古之名將的戰績而論,斷不爲帝王者所能容,自古以來,功高震主者必亡無地,韓信不過一外人耳,尚不得存,況乎項王乃今上之親弟,此即那小賊行此局之根由所在,某以爲陛下未必就不知其意,然,卻不得不縱之,概因須以此來安項王之心也,依某看來,那小賊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未必不是看中了此點!”林祖彥話說到這兒,便即停了下來,給蕭如浩留足了思索的時間。
“嗯,衡寧兄所言有理,小王深以爲然,唔,依衡寧兄所見,父皇何時,何時……”蕭如浩思索了一番之後,嘆了口氣,想要追問自家父皇何時會對項王動手,可話到了嘴邊,卻沒那個勇氣直接說將出來。
對於弘玄帝會何時以及如何出手的問題,林祖彥也無法判斷個分明,此時聽得蕭如浩見問,林祖彥搖了搖頭道:“不好說,應該不會那麼快,畢竟如今項王將兵在外,雖說有楚王殿下牽制着,可陛下也不得不防有狗急跳牆之虞,況那項王一身武功蓋世,無人可擋,在未能制衡此點之前,安撫當是上策,或許大軍凱旋之際,便是事發之日罷,此事非我等可以參預,姑妄一說也就是了,殿下不必去理會,一切自有陛下會去料理,殿下只須小心應對當前之局勢便足矣。”
“該當如此,小王受教了,衡寧兄請接着往下說,小王聽着便是了。”蕭如浩細細地想了想,發覺自己並無實力參與到上一輩人的爭端中去,自是不會對林祖彥所言有所異議。
“大處雖無可着力,小處卻頗多可資利用之處。”林祖彥點了點頭,語氣平緩地接着分析道:“從小處來說,那小賊急欲將水攪渾,希圖自保,然,以其之勢力卻難爲此事,故此,其必須藉助外力而爲之,能爲其所用者,不外兩方,一是殿下,然,此事殿下既不知情,其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太子那頭了罷,卻也無甚難猜之處,殿下以爲如何?”
“不錯,太子那人心胸窄,眼中容不得人,而今二哥正在風頭上,一見此舉能擊倒二哥,其必不會放過,嘿,小九還真是好算計!”蕭如浩本就是個極爲聰慧之輩,到了此時,自是不會看不穿蕭無畏的用心之所在。
“嗯,事情便是如此,別說太子殿下看不穿那小賊的用心,即便是看穿了這是個陷阱,他也一樣會跳進去,若不然,其被廢黜的命運依舊難逃!”林祖彥笑着點了點頭,接着往下分析道:“二殿下樹大招風,被攻乃是必然之事,此番事情若是處理失宜,其勢必挫,殿下的機會可就來了,縱使其應對得當,殿下一樣可以藉此機會壯大自身,無論從何種層面來說,此事都可以說是殿下的一個機會!”
“機會?”蕭如浩一聽此言,不由地便是一愣——先前林祖彥還說此事乃是個陷阱,是蕭無畏挖的個大坑,言下之意就是在勸自個兒不要參與其中,可話說到了後頭,卻又說這是個機會,前後似乎有些子自相矛盾,蕭如浩一時間還真沒能反應過來。
林祖彥哈哈一笑,細細地分析道:“是個機會,陛下要安撫,那就得縱容,這也正是那小賊能告得了御狀的根本之所在,而今官司一起,太子那方必定會趁此機會大肆興風作浪,二殿下若是應對失宜,雖不至於被連根拔起,可元氣大傷卻是無可避免之事,故此,某以爲二殿下捨車保帥的可能性極高,只是要想做到不寒了手下的心,卻也絕非易事,如此一來,殿下當有機會將京兆府攬入懷中,就看殿下如何巧妙借勢了。”
“哦,借勢麼,有趣,很有趣!”蕭如浩眼神猛地一亮,接着很快便平靜了下來,眉頭一皺,人已陷入了沉思之中……
“怎麼還沒來,該死,怎麼還沒到……”東宮明德殿中,太子蕭如海在前墀上焦躁地來回踱着步,臉色複雜得很,既有焦急又有期盼,還有些緊張,可更多的卻是興奮之情,他不能不興奮,眼瞅着一舉打垮最大政敵的機會便在眼前,換了誰都會如此的激動。
“稟殿下,方尚書已到了宮門外。”就在蕭如海等得心急如焚之際,秦大用從殿外匆匆而入,緊趕着稟報道。
“快,快請,快請!”一聽到方敏武到了,蕭如海登時便興奮地握了下拳頭,一迭聲地道着“請”字,迫不及待之情溢於言表。
“老臣參見殿下。”秦大用去後不久,吏部尚書方敏武便已緩步行進了大殿之中,不緊不慢地走到前墀下,一躬身,行了個禮,朗聲請安道。
“方尚書,您可算是來了,孤可是盼了您很久了,來人,快,賜坐!”蕭如海心急得很,連“免禮”這等套話都顧不上說,便下令賜坐,舉止可謂是有失禮儀得很。
“老臣謝殿下隆恩。”方敏武見蕭如海如此失態,不悅地皺了下眉頭,但卻沒就此多說些甚子,恭敬地行了個禮,退到一旁,一撩官袍的下襬,端坐在了宦官們擡來的錦墩上,一雙老眼迥然地看着蕭如海。
“方尚書,您可知曉小九將崔顥那廝給告了,呵呵,好事啊,孤以爲這可是個好機會來着,方尚書,您以爲如何?”待得方敏武入了座,蕭如海迫不及待地說道。
方敏武眉頭一揚,疑惑地掃了蕭如海一眼,淡然地道:“此事老臣已知曉了,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做?”
“這個……”蕭如海與蕭無畏之間的約定因着牽涉到大筆金錢的往來,他並沒有將此事告知方敏武,此時聽得方敏武見問,一時間不由地便有些子語塞了起來,沉吟了半晌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清楚方好。
“殿下可是已插手其中了?”方敏武閱歷豐富得很,一見到蕭如海那副神色,立馬就知曉面前這位主子鬧不好就是蕭無畏的同謀之一,臉色立馬就有些子不好相看了起來,沉着聲問道。
“啊,這個,呵呵,不瞞方尚書,小九是曾給孤透過信,嘿,孤其實也沒做甚手腳,只是答應到時候看着辦罷了,不過如今秦少卿主持審案,卻是好事一樁,孤打算順藤摸瓜,好生整治一下那幫城狐社鼠之輩,方尚書以爲可行否?”蕭如海見方敏武瞧破了事情的關鍵,心中不免有些子發虛,這便含含糊糊地遮掩了一番。
“唔。”方敏武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捋着胸前的長鬚,默默地思索了良久,這才一揚眉頭道:“此事重大,老臣須好生思量一番,在此之前,殿下還是袖手的好,切莫因小而失大。”
“啊,這……”在蕭如海看來,此事已無甚礙難之所在,本以爲方敏武定會附和自己之議,可沒想到方敏武竟會勸自己袖手旁觀,不由地便愣了一下,巴咂了幾下嘴脣,一副不甘心之狀地開口道:“方尚書,那秦少卿乃是站在孤一邊的,又有着小九的配合,就算不能順藤摸瓜,可搬開崔顥這塊絆腳石卻還是不難,孤以爲此事大可作上篇文章的。”
“配合?殿下就如此確定那燕王肯配合麼?”方敏武雖不清楚事情的全部經過,可一聽蕭如海這話蹊蹺得很,似乎其跟蕭無畏已有了約定一般,不由地便皺起了眉頭,眼神閃爍地追問了一句。
“這個……”蕭如海本想一口咬定蕭無畏必定會出手配合,可話到了嘴邊,卻又突然沒了完全的把握,遲疑着不敢將話說死,正自尷尬萬分間,卻見秦大用陪着名中年宦官匆匆行進了大殿,一見到來者,蕭如海的臉色立馬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