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畏這個疑問可謂是大膽得很,甚至可以說是犯忌之舉,然則項王蕭睿卻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反倒是笑的很欣慰,只不過卻並沒有直接回答蕭無畏的疑問,而是頗有些子感慨地開口道:“當今之世想知曉這個問題之答案者數當以萬計罷,可敢當着爲父之面問將出來的,畏兒你算是頭一個了。”
“孩兒孟浪了。”蕭無畏先前之所以話說到半截便停了下來,便是覺得當面問自家老爹當初爲何會敗北,幾乎等同於是在強行揭開老爺子的舊傷疤,身爲人子,此舉着實太過不妥了些,此時見老爺子如此感慨,心中自是不免有些子慚愧不已,趕忙躬身謝罪道。
“無妨,爲父說過了,今日爾想問甚事皆可。”項王感慨歸感慨,卻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在內,此時見蕭無畏面色微紅,不由地便笑了起來,揮了下手道:“爲父問爾,社稷與君孰重?”
嗯?蕭無畏還真沒想到自家老爹會在此時問起這麼個老問題來,不由地便愣了一下,可也沒多猶豫,沉吟了一下道:“父王明鑑,先賢有云: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然孩兒以爲此言並不妥切,在孩兒看來,當是三者並重,無分高下”
“哦?此話怎講?”項王蕭睿一聽蕭無畏這個答案新鮮得緊,與他自己心中所想有所偏差,不由地便有些子好奇心起,緊趕着便出言問道。
關於國、君、民的關係之說,蕭無畏不說今生所學,便是前世也看了不少這方面的論述,自是知曉亞聖孟子所倡議的“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的說法,也知道所謂的“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的論調,然則,兩世爲人之後,蕭無畏卻並不以爲這等所謂的儒家學說乃是不易之真理,在他看來,三者乃是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矛盾之統一體,強行要分出個輕重,純屬無聊之說罷了,此時聽自家老爹見問,自是不加思索地張口便答道:“父皇,孩兒以爲社稷者,民之依存根本也,社稷弱,則易遭外患,民何能安之,社稷強則雄視天下,民生自定,而君者,掌社稷之舵手耳,若是不賢,民難安,勢必反之,社稷動盪,亦難強也,是故,孩兒以爲三者相互牽扯,實無必要分出個輕重高下,一切當以制衡爲要。”
很顯然,蕭無畏這個論斷既不符合儒家主流思想,也不同於帝王的絕對控制之道,乍一聽,很有種外理邪說之感,可細細一琢磨,卻可發現內裡的制衡思想絕對引人深思,饒是項王蕭睿閱歷過人,一時間還真無法斷言此論調是對還是錯,不由地愣在了當場,良久之後,這才笑着道:“畏兒這番見識爲父一時也不知其對錯如何,然,畏兒既已認定此道,將來自可去嘗試着走上一遭好了。”
“是,孩兒謹記父王之言。”蕭無畏說出自己心中之道時倒是爽利得很,可說完之後麼,其實還真是有些子揣揣的,此際見自家老父如此說法,自是放心了不少,緊趕着躬身應答了一句。
“罷了,這些事兒一時半會也說不清,還是留待來日罷。”項王蕭睿揮了下手道:“爲父之道與爾不同,在爲父看來,社稷乃天下之根本所在,我蕭家列祖列宗所創下的不世之基業豈能敗壞於我等之手,當年,嘿,當年……”項王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下來,沉默了好一陣子,這才長嘆了口氣道:“當年之事複雜至極,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爾只須知曉是時爲父不爭乃是形勢所然耳。”
項王雖沒詳細述說當年的情形,可早已針對當年之事收集了不少情報的蕭無畏卻是知曉了自家老爹不爭的理由之所在,其實說穿了也無甚大不了的,概因當時有資格繼承帝位的也就只剩下弘玄帝與項王這兩兄弟了,不說二者皆是宗師,身旁也還各自站着王皇后與柳鴛這兩位宗師級高手,四大宗師可以說已是當時朝堂震懾各方的最後屏障,若是彼此死鬥,無論哪一方勝了,也只能是慘勝,鬧不好同歸於盡都有可能,真到那時,大胤皇朝也就該到了徹底覆滅的時候了,很顯然,弘玄帝與項王都不願看到這等慘劇發生,彼此間一定有了個妥協之議,否則的話,天下也不會有這十數年的太平日子,這些緣由蕭無畏都能理解得了,所不清楚的僅僅只是自家老父與弘玄帝之間究竟達成了何等協議罷了。
“父王英明!”蕭無畏此言雖是老套之語,可卻絕對是出自真心——不管項王與弘玄帝究竟達成了何等之協議,身爲皇子,能爲了社稷之延續而強行忍住帝王之位的誘惑絕不是尋常人能辦得到的,若是異地而處,蕭無畏也不敢說自己就一定能忍得住出手爭奪的衝動,更遑論他人了。
項王自是能聽得出蕭無畏此言乃是肺腑之語,可也沒慨然受了,而是冷笑了一聲道:“嘿,英不英明的,都不過是虛幻罷了,能讓我大胤之基業永續方是根本,況且要爲父退讓也不是無條件的。”
哈,就要說到正題了!蕭無畏心中一動,已然明瞭自家老爹今夜與自己傾談的關鍵便是在此,精神不由地便爲之一振,躬身應道:“孩兒恭聽父王訓示。”
“嗯。”項王輕吭了一聲,臉上的神色肅然了起來,眼中精芒閃爍地看着蕭無畏,緩緩地開口道:“爲父可以退讓,可以爲了掃平外患而征戰四方,甚至可以退隱林下,然,一待天下稍定,爲父這一脈之子息當有與諸皇子齊同之際遇,這便是爲父當初所得之承諾,畏兒以爲如何?”
如何?靠了,老爺子如此精明的個人,不會連這麼淺顯的謊言都信罷,這他孃的算哪門子承諾啊,簡直跟哄三歲小兒的屁話沒啥兩樣!蕭無畏打心眼裡就不信任弘玄帝,哪肯相信弘玄帝那等心機深沉之輩會有啥信用可言,也不相信自家老爺子會弱智到連三歲小兒都不如的地步,很顯然,兩隻老狐狸心裡頭都絕對不會將這麼個狗屁不如的協議放在心上,這些年來之所以相安無事,不過是因外患未除罷了,而今,隨着劍南與大理兩藩覆滅在即,原先的平衡自是將就此不存,接下來兩虎相爭的局面怕是避無可避的了。
“父王明鑑,古人嘗言: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前車之鑑在焉,後事之師也,孩兒不敢或忘也。”蕭無畏偷眼看了看自家老爹的臉色,見其嘴角邊掛着絲玩味的笑,立馬便斷明自個兒先前的猜測並無差錯之處,心神已定,這便毫不猶豫地道出了心中的真實想法。
“哦?哈哈哈……”蕭無畏話音一落,項王便即哈哈大笑了起來道:“爲父不是文種,他也未必便是勾踐,畏兒能有此見識,爲父大可安心矣!”
“孩兒謹遵父王之命行事!”
蕭無畏乃極精明之輩,自是不會不清楚項王今夜說了如此多話,便是要自己助其一臂之力,而這也是蕭無畏不能拒絕的要求,道理很簡單——從蕭無畏的角度來說,項王便是一顆大樹,而他蕭無畏不過是犧身大樹上的一支藤蔓而已,哪怕這藤蔓枝葉已有了茂盛的趨勢,可依舊是顆藤蔓,一旦大樹倒了,藤蔓也難以獨活,箇中道理蕭無畏心裡頭跟明鏡似地清楚,又豈會有絲毫的牴觸心理,這便緊趕着便躬身表態道。
“嗯,好,畏兒所言爲父記住了。”項王笑呵呵地一擡手,示意蕭無畏免禮,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句,卻並沒有說明將如何用蕭無畏,反倒是轉開了話題道:“畏兒對眼下這一戰可有甚看法麼?”
蕭無畏顯然沒想到項王如此快便轉開了話題,不由地便爲之一愣,不過麼,倒也沒怎麼遲疑,畢竟自打領了勞軍之任務之後,蕭無畏就始終在關注着這一戰的情形,到了白帝城之後,更是從那名前來迎接的水軍統領處得到了詳細的軍報,對戰事的總體走向早已瞭然於心,此時聽得自家老爹問起,自是有備而無患,這便躬身應答道:“回父王的話,孩兒以爲決戰之時機已成熟,是到了全殲兩鎮主力的時候了。”
“嗯?此話怎講?”項王笑了笑,沒有對蕭無畏的話進行點評,而是接着追問了一句道。
“烏震天既滅,兩鎮已不足爲懼,且孩兒以爲前番先鋒軍敗必定是父王之計,當是爲誘其主力齊聚,而後一鼓而殲之,此戰勝後,兩鎮平矣!”蕭無畏絲毫沒有隱瞞自己的意思,將自己的猜測直接了當地道了出來。
“畏兒能作此想,爲父無憂也,時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去罷,明日一早隨爲父趕赴前線。”項王依舊沒有點評蕭無畏的話,只是笑着揮了下手,示意蕭無畏自行退下。
“孩兒告退,父王也請早些安歇。”
蕭無畏早已困頓得很,此際見自家老爹下了逐客令,自也就不再多逗留,起身行了個禮,便即退出了中軍大帳。
“殿下。”天時一晚,一見到蕭無畏總算是走出了中軍大帳,等得心焦的燕雲祥忙迎上了前去,緊趕着躬身招呼道。
“嗯,加強警戒。”蕭無畏頭腦發昏,實無心再多交待些旁的話語,這便簡短地吩咐了一句之後,大步走進了自己的帳篷,也顧不得要去梳洗一番,一頭便栽倒在了牀上,然則翻來覆去了好一陣子,卻始終無法入眠,今夜與自家老父交談的情形不停在腦海裡盤旋着,這才赫然發現今夜所談看起來似乎不少,可說到實質性的東西麼,居然半點都沒有,不由地便令蕭無畏想得有些子煩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