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玄十八年五月初五,川中大捷之表章抵京,恰逢端午佳節,正是雙喜臨門時,舉城轟動,滿城百姓歡聲一片,羣臣激昂,稱頌的表章如雪片般飄進了大內,帝悅之,下詔大赦天下,並着內閣商議犒賞三軍事宜,此本屬該當之舉措,卻不料竟成了難題一樁——內閣接連數日會商,皆無以定案,事遂成僵局,不爲別的,只因此番功勞最大者便是蕭無畏父子二人,而此二人皆已是親王,爵位已無再升之可能,且二者的封戶也早都已滿額,至於賞金銀之類的玩意兒麼,着實難登臺面,換句話說,就是幾乎已封無可封、賞也難賞了,諸大臣皆不知該如何行賞賜事,屢議不決之下,只得罷議,將此事上呈御前,以求聖裁。
“聖裁,嘿,好一個聖裁,朕便是裁了,他能服麼?怕是不能罷。”
武德殿中,一身明黃單衣的洪玄帝端坐在几子後頭,隨手在面前的棋盤上點下了一子,嘴角一瞥,頗有些子不屑地說道。
“陛下聖明。”
洪玄帝這話說得寒磣得緊,內裡的怨氣足得嗆人至極,他倒是說得順口,可首輔大臣裴明禮卻是不敢亂應,哪怕此際就只有君臣二人獨在,彼此間又有着過命的友情,然則茲體事大,實非臣子可以隨意諫言的,裴明禮也就只能是含糊地稱着頌。
“聖明?嘿,朕要是真聖明,怕也不至被人擠兌到這般田地了,罷了,無垢啊,你我相交多年,就無需如此小心了,眼下這個局面朕還等着愛卿給朕鑲贊一二呢。”洪玄帝自失地一笑,聳了下肩頭,語氣帶着絲調侃,又帶着幾分認真之意地說道。
“陛下明鑑,若是沒有意外,原定的策子似無不妥罷,呵,微臣也就是個瞎主張,還望陛下明斷。”該如何應對後續首尾的事情裴明禮自是早便與洪玄帝商議過了,自覺並無不妥之處,此時見洪玄帝似乎對原定的策略起了疑慮,裴明禮雖不明所以,可卻不敢多問,只能是恭敬地回了一句道。
“意外?呵呵,這世上的事兒越是怕意外,偏生還就有意外,嘖嘖,朕倒是沒想到那廝竟然生了個好兒子,這一條上是朕大意了,罷了,不說這個了,朕剛得到線報,蕭無畏派了人往燕西送了信,據聞,隴關那兩個不成器的東西也收到了其之密信,內裡詳情如何實耐人尋味,朕倒不以爲蕭無畏那小兒敢私下胡爲,此事十有八九是受了那廝的密令罷,嘿,這是要逼朕表態來着,無垢對此可有定見否?”洪玄帝從棋盒裡抓起了一把棋子,一邊在手心裡來回地把玩着,一邊語氣森然地說着。
當初洪玄帝之所以捧蕭無畏出來,其實並非是欣賞蕭無畏的能耐之故,而是爲了以其來擾亂蕭府,卻萬萬沒想到蕭無畏居然趁勢而起,到了末了,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如今更是成了洪玄帝的心病之一,這其中的種種緣由裴明禮作爲當事人自是心中有數,只不過如今他關心的不是蕭無畏能如何,而是洪玄帝如何打算,這一聽洪玄帝如此發問,自是猜到洪玄帝心中只怕已有了決斷,而這決斷十有八九與原先商議的策略不同,心頭立馬爲之一凜,沉吟了一番道:“陛下,微臣是個執拗之徒,那就執拗到底也罷。”
“嗯。”洪玄帝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將手中把玩着的那把棋子全都丟回到了棋盒裡,發出一陣清脆的撞擊聲,面色凝重地掃了裴明禮一眼,卻遲遲沒有開口表態。洪玄帝這麼一沉思,裴明禮自是不敢胡亂出言,大殿裡立馬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既是不賞之功,那就先不賞好了,待歸京後再行計議,左右川中已定,實無須大軍壓陣,傳旨班師也罷。”洪玄帝沉吟了良久之後,終於下了決斷,站起了身來,抖了抖寬大的袖子,咬着脣,一字一頓地宣道。
“陛下……”
裴明禮伴駕已久,自是聽得出洪玄帝這番話裡的決斷之意,而這顯然是推翻了早已準備了多時的預定方案,裴明禮不由地便有些子沉不住氣了,緊趕着叫了一聲,試圖諫言一番,然則話尚未出口,就見洪玄帝已擡起了手來,不得不就此半截子打住,面露惶恐之色地退到了一旁。
“他要逼朕,朕便讓他逼好了,朕還偏就不信這天能翻作地,此事便這麼定了,朕自有主張,愛卿且去擬詔罷。”洪玄帝看了看裴明禮,見其臉色不好相看,這便略一沉吟,隨口解釋了幾句道。
“是,微臣告退。”一見洪玄帝主意已決,裴明禮儘自憂心忡忡,卻也不敢再勸諫,只能是躬身應了諾,緊趕便要去忙活着擬旨意之事宜。
“朕等着爾來,想來,那就都來好了,朕又何懼之有!”裴明禮退下之後,洪玄帝在空曠無人的大殿中默立了良久,突地一咬牙,低聲地放出了句狠話,一拂大袖子,轉入了後殿中去了……
坐落於東大街的燕王府因是新起之故,富麗而又堂皇,雖不及項王府那般奢華,可在衆親王府裡卻是最富貴的一座,雕樑畫棟比比皆是,亭臺池榭錯落有致,到處都透着股雍容華貴的氣味兒,若說有例外的話,那就只有後跨院裡的水軒閣了。
水軒閣,顧名思義便是座臨水的院子,不大,攏共也就只有畝許方圓,裝修簡樸卻並不顯得簡陋,書香氣十足,再加上庭院中竹林搖曳,院外荷蓮怒放,顯得格外的淡雅而又清幽,此處正是燕王府實際主持者林崇明的居所,此際,一身青衣的林崇明正端坐在院子裡的小亭子間裡,手捧着一疊邸報,細細地研究着,眉目間隱隱有憂色在浮動。
一轉眼半年過去了,快如白馬過隙,可這半年多來,林崇明就沒能睡上個安穩覺,整個燕王府大小的事物全都壓在了他的肩上,不單本方的官吏要打理,還得時不時地爲項王府裡那兩位爺整出的勾當打掩護,同時還得應對諸王的各種陰謀詭計,饒是林崇明精力過人,到了此時,也有些子吃不住勁了,只是責任在肩,卻也由不得林崇明不勉力支撐的,尤其是在這等局勢已呈微妙之時,更是由不得林崇明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每日裡的邸報乃至各府的動態以及大內裡的動靜或許都隱含着不爲人知的秘密,而這淋林種種的也一切,全都是林崇明不得不全身心投入其中的理由。
盛極而衰乃是古往今來之不易真理,向無外者,而這恰恰是項、燕二王的最佳寫照,似此等不賞之功,若是尋常人等,或許退隱林下還有一絲的生機,偏生項王父子身爲親王,縱使想退隱都不可能,換句話說,今上與項王之間的博弈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分,攤牌已屬必然,只是看如何個攤法而已,這一條但凡明眼之輩皆能看得出,更遑論林崇明這等絕世智者了,很顯然,令林崇明憂心的不是攤不攤牌的問題,真正令林崇明煩惱的則是今上究竟會如何出招——在普通人眼中,手握重兵的項王父子似乎佔據了主動的地位,進可攻,退可守,穩當得緊,可在林崇明看來,形勢卻不是如此,真正的主動權恰恰是掌握在洪玄帝的手中,至於項王父子那頭,其實只能見招拆招而已,箇中緣由非智者不能看破,有鑑於此,提前猜破洪玄帝的算路就成了事情成敗的關鍵之所在,很顯然,要想做到這一條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林崇明爲此憂心不已也就是難免之事了罷。
“先生,大內有消息了!”
就在林崇明埋頭邸報中之際,寧南急匆匆地從院門外闖了進來,滿頭滿臉的汗水都顧不得擦上一下,緊趕着便嚷了一嗓子。
“哦?情形如何?”林崇明一聽此言,忙將手中捧着的邸報放下,站起了身來,略帶一絲急迫之意地追問了一句道。
“蘇姑娘那頭傳來的消息,說是內閣首輔裴明禮召集議事,言及項王功高蓋世,非輕易可賞者,且等班師後再行定奪不遲,又說川中已定,實無需大軍雲集壓陣,再者各州兵力空虛已久,恐有變化,還是儘早各歸本位爲妥,此議已經內閣通過,即將擬旨下頒。”寧南自是知曉事情之輕重緩急,這一聽林崇明見問,忙一口氣將消息倒了出來。
“班師?”林崇明一聽此言,臉色瞬間便凝重了起來,呢喃了一聲之後,低頭沉思了起來,片刻之後,擡起頭來,看着寧南道:“蘇姑娘那頭可有甚交待麼?”
“沒有,蘇姑娘只說一切由先生作主,倒不曾有旁的話。”寧南一見林崇明神色不對,不由地便是一愣,可也沒敢出言發問,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要下雨了,該是要下雨了!”林崇明仰頭看了看亭子外的天空,微微地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
“下雨?”寧南雖不識天時,可見此時碧空萬里無雲,哪有半分下雨的跡象,疑惑地念叨了一句,臉上滿是十二分的不解之色。
“嗯,要下雨了!”林崇明抖了下袖子,笑着說了一句之後,也沒再多解釋,一撩衣袍的下襬,端坐了下來,取出幾張白紙,揮筆速書了起來。
王府規矩大,寧南自是不敢湊上前去看林崇明究竟在寫些甚子,忙不迭地退後了幾小步,站在了亭子邊,擡頭望天,研究起這無雲的天如何能下得起雨來,卻怎麼也找不到一絲將雨的痕跡,只得聳了聳肩頭,百無聊賴地候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