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一片碧藍如洗,仿若明鏡般的天幕,一排雲鶴展翅,清脆悠揚的鳴聲迴盪在山澗,蔚藍之下,四壁環繞的山谷中,綠樹成蔭,碧草青青,銀溪蜿蜒,一簇簇五顏六色的無名野花點綴其間,觸目一片寧靜祥和之氣。
遠遠望去,東面高聳的山壁下,一棟棟半掩在繁枝茂葉間屋舍若隱若現,甚至還可目及山田間勞作的身影……
“這是……”崔莞全然未想到,在這深山之中,竟藏有一處五柳先生筆下的桃花源。
劉珩與墨衣倒是一副習以爲常的神態,他將手中火把交予墨衣,攏着柔荑的五指略縮緊了一些,“走罷。”
磁沉的嗓音,喚回震驚的崔莞,她飛快的斂下外泄的心緒,頷首輕應,隨他一同踏入這彷彿只存文人騷客筆墨中的畫卷。
墨衣在洞口將手中的火把,在地上溼潤的泥土中來回滾動數次,待明火熄滅後,便擱置在一旁的角落裡,與另外幾支乾燥的火把並排,卻靠後一些。
一行人沿着足下山石鋪成的簡易小道,一路行往東面山壁的屋舍,遠遠的,有眼尖的農人目睹來客,粗曠嘹亮的一嗓,聲音迴盪山谷間,透出難以言明的歡喜,愉悅。
隨着聲音漸落,看似沉靜的小村中突然涌現出一大批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身影,男女老少皆在其中,齊齊迎出村來。
“主子。”
“主子安好。”
“噫,主子面色不佳,莫非有哪裡不適?”
“老嫗,休得渾說,主子好着呢!”
“是,是,嫗失言,嫗失言。”
……
畢恭畢敬的行禮,卻又七嘴八舌攀談,崔莞怔怔的望着眼前令人驚異,卻又不覺違和的情景,她自這些人眼中,看出了對劉珩發自肺腑的尊崇,敬仰,關切……唯獨無畏懼。
從“主子”二字而言,這人農人應當知曉劉珩的身份,可爲何……
“此處於主子而言,是真正能歇下心防之處。”
陣陣喧鬧中,一道刻意壓低的聲音,細細地傳入崔莞耳中,她擡眸,循聲瞥向一側的刀疤男子,卻見他正與一名老翁含笑輕語,好似方纔的話,根本不是出自他口中一般。
崔莞斂回目光,卻又不由自主的昂頭,掃過身畔的人。
也不知是否因那句話的緣故,在她眼中,此時的劉珩,儘管神情身姿未曾有變,可渾身上下,由裡及外的散發出一股極爲罕見的溫雅,鬆懈,好似在此處,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國儲君,不必整日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更無須和山谷中的農人虛與委蛇假意周旋。
這是崔莞從未見過的劉珩,不,應當說,這是她兩世中,自誰身上都不曾見過的,歲月靜好。
圍繞在四周的衆人,對崔莞的出現雖有些許驚詫,卻並未有人多嘴詢問,均一臉和笑的對她行禮,尤其是當目光有意無意的瞟到長袖下那兩雙交纏的手,嘴角的笑意愈發濃烈。
崔莞神色微窘,她暗暗掙扎了下被握着的小手,奈何劉珩緊緊扣住不放,所幸,他也知她臉薄,略言幾句便讓衆人散去,而後仍是牽起身旁的人兒,緩步朝村中行去。
穿過一排排簡樸的木屋,就在東面山壁之下,臨壁建有一處青磚碧瓦的大宅,這是整個小村中最爲高大寬敞的宅子,守門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與村民一般,粗布麻衣,但一隻褲腿卻空蕩蕩的飄着,顯然少了一截。
見劉珩等人行來,那中年男子拄着一支木杖,卻利落的迎上前,“主子。”
比起村民,他的神態顯得恭敬許多。
“開門。”劉珩輕輕頷首,語氣沉着的道。
“諾。”
一聲應下,那中年男子看也未看崔莞,徑直轉身行到緊緊合攏的大門前,掏出一把油光滑亮的銅鑰,開鎖推門。
“吱呀”一聲厚重的悶響,不下百斤的青銅門,竟被這名貌不其揚,身有殘障的中年男子徒手推開!
崔莞眸光微微一閃,這人的身手,定然不簡單。
敞門後,中年男子略往門邊一退,拄着拐,單膝點地,跪在門前,沙啞的嗓音,衝口而出: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
渾厚的聲音,蜿蜒而上,迴盪谷崖山澗,一遍一遍,可歌可泣,遠遠傳開的變徵之聲,非但未慢慢減弱,反而愈來愈響亮,小村裡,田地中,山林下…一聲聲或蒼老、或稚嫩、或剛毅、或嬌柔的嗓音,齊齊吟唱,沉雄悲壯,響徹雲霄。
崔莞眼前一陣恍惚,彷彿親眼目睹一道又一道不畏生死,磨刀擦槍,舞戈揮戟,奔赴戰場共同殺敵的鏗鏘之影。
不知何時,墨衣也跪地而下,低聲同吟。
聽聞耳旁的悲壯,劉珩瞳色漸濃的墨眸,深深的回望一眼崔莞,“走罷。”一聲落下,他擡足跨過一尺高,青銅澆築的門檻,踏入屋中。
崔莞回神,緊隨其後,可剛跨入門,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息迎面撲來,她方平復下的神情再度一震!
靈牌。
屋內大堂中,除門之外,四面牆壁之上,供奉着一面面數不清的靈牌!
大堂中間的橫樑上,懸着一方匾,“墨衛堂”三個古樸的大字赫然其上,匾下則擺着一張寬敞的案几,青銅獸耳三足爐居中,左右兩邊各燃着一盞長明燈,新鮮蔬果,飛禽家畜,整齊的擺在爐前,香火的氣息瀰漫在整座大堂中,令人敬畏。
“阿莞。”入門後,劉珩自主鬆開手,行到案几前方回頭喚了頓在門前的崔莞,“你且過來。”
他的聲音,不似以往那般慵懶,也不似尋常那般漫不經心,而是充滿了深沉,冷冽,以及一絲不容抗拒的威寒。
崔莞抿了抿脣角,幾欲無聲的走向劉珩。
墨衛堂三個大字,令她想起了墨十三等人,而這供奉着滿滿一屋的靈牌,應該就是如墨十三等人一般,曾爲劉珩出生入死的墨衛。
崔莞沉靜的心,逐漸促起,她似乎猜測到,劉珩帶她前來此處的真正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