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任由一滴眼淚滑落枕上,睡在我身畔的這個人,我的家庭,我的愛情,我的人生,盡數毀在了他的手上。(小說~網看小說)失去了汝陽王府庇廕的明月郡主不是郡主,只是一個被他隨意傳招,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低賤女子。夜間侍色,見不得人。
餘被溫暖,絲絲涼意卻自腳底泛起,身體雖然康復,卻落下了寒症,尤其是每每想到我家人的時候。寒冷襲裹的這些日子,我也總算明白了南宮絕爲什麼總是那麼怕冷,最親近的家人一個個死在眼前,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哪裡能不覺得冷?每晚夜半,奶孃都會來給我加幾次棉被,今晚奶孃卻不在這裡,正渾身透骨的冰涼,南宮絕的手搭在了我的腹上,觸手處,即便他在夢裡也一哆嗦。
他皺了皺眉,眼睫在月光下顫動,知道他醒了來,我閉眼假寐。感覺他的目光在我睡着的臉上停留了一會,不一時他撐身下牀,也沒點燈,藉着柔和的月光在臥室裡翻找着。他再走回牀頭的時候,我身上一重,接着感覺他在鋪展我身上添置的棉被。他再回到被窩時,身上連原本存在的溫度都散去了,和我先前一樣的冰涼,他卻沒有再躺進餘被裡睡覺,而是神色沉凝地坐在那裡,甚至沒有披衣,只着了睡袍,他取出一張布帛,布帛上什麼都沒有,就是那樣的一張灰黃色布帛。那布帛之前應該是白緞的料子,可惜過了些年頭,加之似乎歷經常人難以想象的風風雨雨,存留到現在,便成了灰黃色。
他轉手去端牀頭茶几上放置的酒樽,我以爲他要喝酒,但他卻是盡數將酒水傾灑在了布帛上,這時原本什麼也沒有的布帛卻呈現了變化。只見他看着的那一面,山丘溝壑,蔥林鬱翠,雲蒸霞照,看起來像是一副地形圖,自然不是普通的地形圖,像是隱藏了什麼秘密。怕引他察覺,那地貌我卻不敢細看,只清楚地見到布帛背面以鮮血寫下的幾行字跡:
南宮滅門,祖輩家產盡囤積此處,我兒他日用以招兵買馬,承繼祖宗未酬之大業。——血刃保定皇帝之後,家祭勿忘告乃翁!
話語的口氣,像是南宮絕的父親南宮傲日。
只除了最後一句,南宮傲日要南宮絕血刃保定帝,以雪滅門之恨外,前面的話語看起來,南宮世家當初確實是有謀反的念頭。
滿門問折,真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
南宮世家世代經商,是爲我大梁首富,當初滅門,抄家出的金銀財寶堆積如山,皆充了國庫,保定帝賺了個腦滿肥腸。那金山銀山已夠世人咋舌,竟不想南宮絕的手裡還握着這樣一張藏寶圖,且還是南宮世家世代所囤積的財富,相形之下,保定帝賺得的那些不義之財,倒是南宮世家的九牛一毛了。那等的錦雲繁華,果真當得起富可敵國這四個字。
南宮絕一整晚都沒有再躺進被窩入睡,一直靠坐在牀頭,瞧着他家的藏寶圖,能瞧上那麼久,想來也是在琢磨鑽研,他家的財富囤積在何處,他也不盡知其然。南宮絕已甚是詭計多端,藏寶圖握在手裡這麼多年,想必也被他父親留下的題目難了這麼多年。都言南宮世家的男人狡詐如狐,今夜一見南宮傲日設下的迷瘴,果然名不虛傳。
天明時分,要去上朝了,南宮絕終於收起了藏寶圖,昨晚並沒睡多長時間,他看起來卻依然精神奕奕的樣子,朝服穿戴完畢,他柔和的目光掃了一眼我,我眼睫一顫,明知他看出我醒着,也固執地繼續做着熟睡的樣子。他也沒點破。聽得他離開的腳步聲,和出了臥房極低的說話聲。
本想着他上朝後我也就立刻回去,可昨晚幾乎沒睡,這會挨着枕就進入了夢鄉,等到我醒來,已是正午。這期間也一直沒人進來打擾,便想起他早上離開時在臥房外與人說話的聲音,想來是他吩咐的。
看來昨晚的侍寢確實令他很滿意,我纔回明月小築,賞賜就跟着下來了。
對,是賞賜。
筆帶着四個侍女過來,呈上血如意玉珊瑚翡翠蕉林林總總琳琅滿目,傳達南宮絕的精神,用的就是‘賞賜’兩個字。
沒有往日的棄如敝履,也沒有往日的冷情淡漠,我微微含笑,溫婉客氣,盡數收下。
甚至爲了以表重視,筆帶人走後,我還一一地,細細地端詳了它們一陣,再親自把它們放在我的梳妝檯上。快堆滿半個梳妝檯,這次的賞賜還真是多呢。我就把它們放在這樣顯眼的位置,白天看,晚上看,日日看,夜夜看,看一次,提醒自己一次:汝陽王府滅門之恨,我逝去的一個個親人,南宮絕加諸在我身上的屈辱……
我數着一個又一個的日子,從初夏的五月,數到炎炎六月。
侍寢後的賞賜,除了我病癒後一回侍寢有過,以後都沒有。倒是有一兩次並沒有侍寢,他似乎得了什麼喜歡的寶物,讓筆拿來供我玩耍。是拿來,而不是賞賜下來。
南宮絕並不耽於女色,往日尚還常常或神出鬼沒,或堂爾皇之過來我住的明月小築,自汝陽王府失勢,他掌控臣相府的主動權後,一次也沒有過來了。就打過去一月來說,我安分守己蟄伏於明月小築舉步不出,他也未踏進一步。他是臣相大人,自不會自降身份在外面尋花問柳,臣相府一沒姬妾,二沒通房丫頭,沒個四五天七八天他也不會召喚我,有時候十天半月地將我拋諸腦後,過去一月裡,統共也只讓我去蘭析院用了四次晚膳。甚至於我們的見面,也就是那四次傳招。倒是,那四次以共進晚膳的名義招我過去,一踏足他的臥房,就被他別了門,打橫抱起,扔到牀塌之上,他高大的身體一同撲下。
交頸鴛鴦,纏綿直至後半夜,往往抱着我沒睡一會兒,天就矇矇亮了,他便得起身上朝了。
這樣同牀共枕的次數並不多,但男女之事上,我身體的每一寸痛苦,每一寸愉悅卻都被他敏銳準確地捕捉把握,便是我表裡不一曲意承歡,或者熊熊恨意下,我強迫自己忍辱負重迎合他,我的身體還是忠貞而本能地排斥他抗拒他,在他的帶領下,我們一起度過的夜晚也必定是一個千金一刻的**,我那忠貞的身體,會變得更加忠貞,忠貞着本能的**,忠貞着**到骨頭裡的愉悅。那樣血脈賁漲,每一個毛孔裡都有蟲子爬進的癢癢酥醉,既讓我如食了罌粟般一時沉醉,又讓我在午夜夢迴醒來時,噁心睡在身邊的他,一如噁心毒蟲曲徑通幽地爬進身體,甚至得掐手心掐到淚落,才遏制得住與他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衝動。
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他仍舊會與我說一些朝中的事,想來也只爲了不僵場。他的話貌似說得無關痛癢,但句句牽扯各方勢力的局勢變動,厲害關係。汝陽王府滿門抄斬後,立即有其他勢力或蠶食或替代汝陽王府存在於朝中幾十年的殘餘勢力。齊王殿下北皇漓就不說了,所得汝陽王府五萬精銳兵馬是我託付於他,以期保全的;可父王手中軍權以及雲坤召集回京的另五萬兵馬卻落入了竇建魁手中,便連父王爲汝陽王在朝中勝任的一切官職,保定帝都一併交於了竇建魁。
反是剷除汝陽王府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南宮絕,只得了個魏國公的銜爵,以及汝陽王府這宅子。父王在朝中的官職,父王手中的軍權,父王手中的軍隊,南宮絕似都不看中,不貪圖。甚至連我令投靠北皇漓的五萬精銳軍隊,南宮絕心知肚明是我早早託付安置了的,也沒過問我。我曾想,他高興看到汝陽王府滿門抄斬,也高興接收父王擁有的一切,將五萬精銳軍隊保存於北皇漓手中,至少可以讓他在這處的希冀落空,可他事後過問也不過問,完全不痛不癢的樣子。
剷除汝陽王府,竇建魁出動了禁軍八支,當之無愧的功臣。
因爲南宮絕在蠶食瓜分汝陽王府勢力上的消極態度,所以此事件最大的得利者變作了竇建魁。
本就效忠保定帝的竇建魁,一時成了朝堂之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效忠太子殿下的一派,效忠保定帝的竇建魁一派,以及長袖善舞周旋在所有人之間的南宮絕,朝堂之上,新的權利集團形成,勢力此漲彼消。
這晚臣相府設宴,宴請的正是以竇建魁爲馬首是瞻的一幫臣僚。
筆來明月小築傳話,南宮絕叫我過去陪酒助興。
不僅陪他,也輪到陪別人了!
卻連抗拒的權利都沒有,梳妝更衣,前往了蘭析院。
老遠便聞到熏天酒氣,男人們酒後笑談,在宴客的大廳外,推杯問盞聲更雜。我着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尤其是名爲郡主,實爲南宮絕沒有名分的姬妾後。這樣的豔事,只怕早傳遍京中,成爲街頭巷尾人們的飯後談資。生長於官宦權臣之家,朝中大臣我大都見過,往日花朝女身份特殊,他們也大都見過我。實在不想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再去受這份屈辱,看官場中他們的嘴臉。——上書父王貳心在懷的大臣,這筵席上不乏他們吧,還要去侍奉他們!
筵席外我駐步,筆也看出我的老大不願,訕訕道:“相爺是無意讓郡主過來的,開始也兜着圈子婉言繞過話題,可是也敵不過他們那麼多張嘴。同是一殿之臣,擡頭不見低頭見,相爺也是沒法子。”
好一個沒法子,不過在座都是各司重職的權臣,他不願得罪,或者不願意因我而得罪罷了。
果然,都是些權臣吶。
風生水起,坐於南宮絕左手一位,貴賓席一號人物竇建魁就不說了;緊接着兵部尚書;刑部尚書;跟隨竇建魁鞍前馬後,亦是沙場歸來的洪大將軍;京司都督;另外那些我不認識,不知是朝中新貴,還是以前沒見過的,不過看他們的座次,官銜也低不到哪去。
物以類聚,此次宴請的竇建魁脈系的朝臣有一個共同特點,便是都是武將。即便此刻宴聚一堂,只着了便服,也掩蓋不了武人的精壯強健。竇建魁的唾沫橫飛紅光滿面,刑部尚書剛硬中的懿範彬彬,洪大將軍不善言辭卻奸猾的笑紋,以及另些已經見我走進大廳,或驚豔,或失神,或興奮等着看戲,屬於武人的精熠眼神。
沒錯,他們叫我過來,就是等着看戲。
看我,如同看戲子那般的眼光。
最低賤的,不是以色侍人的青樓女子,而是戲樓裡的戲子。
他們現在就把我視作社會最低層的戲子。
或許往日對明月郡主是真的尊重,連目光都虔誠得沒有絲毫褻狎之意,然而今,在他們眼裡,我就是一個最美麗的玩物。
往日他們得不到的,連想都不敢想的豔福,汝陽王府失勢,我依靠誣告家人保全自己聲名狼藉後,他們還不變態地覬望起來。
這些武人中,或竇建魁之流,大字不識幾個,粗俗鄙陋的;或刑部尚書那般,一身武藝,但也飽讀詩書的。無論是忍受竇建魁一類武人下三濫的語言,還是與刑部尚書逸興揣飛,南宮絕皆應對如流。與各類的文人能品酒論詩風花雪月,與素質不一樣的武人也能紮成一堆子。他自有他的一套處世哲學。筵席上推杯問盞,推來推去,竇建魁十杯下肚,刑部尚書三杯下肚,他卻只抿了一小口,而席上旁人竟恍然不覺,只一徑傻傻看着。眼見他與刑部尚書剛引經據典品鑑過寶刀,又就‘鮮花與牛糞’這類噁心的話題與竇建魁暢懷大笑,我訝然的同時,竟差點忘了,他本來就是多麼卑鄙無恥的一個人!
“臣相逗我們啦,這明明就是明月郡主嘛,我以前見過。”
這時竇建魁也瞧見了我,酒勁上涌,直言不諱道。
棒打出頭鳥,敢在臣相府就我論事的,怕也只竇建魁一人。
其他人是早瞧見了我,不過南宮絕位極人臣,又是東道主,他不招呼我,旁人哪裡好招呼敢招呼,如是看過我一眼後,又看向了筵席中心南宮絕與竇建魁處,畢竟那兩位是當朝紅人,誰不想着巴結。至於我,畢竟昔日身份、聲名,照亮一室的姿容擺在這裡,筵席上的人雖不敢明目張膽地觀望,附和南宮絕竇建魁處的熱鬧之餘,卻忍不住心旌神移往我覷來。
只除了那而立之年的刑部尚書,沉默寡言,好像就對寶刀感興趣,與南宮絕論過寶刀,擡頭瞥了一眼我,就又低頭,伸指摩挲起那柄上古時代的寶刀來。
竇建魁已開了口,早知我到來,卻一直不理不問的南宮絕終是不得不理會我了,擡眸看我,示意我過去他身邊坐下,南宮絕不顧衆人都瞧着,眼神落在我身上,給我斟着酒,極是照拂的樣子,但身上氣氛卻有些冷沉,說出來的話也寡淡的很:“呵,斐豈會如此對待自己的義妹,讓她過來陪酒陪客,做這樣下賤女子才做的事?實不相瞞,汝陽王府滿門問斬後,明月悲慟欲絕,我就將她送到別處靜養了。”
“哦?”
一個挺年輕的老實男子悍然問道:“那這位是?”
南宮絕看向那男子,因爲接下來的睜眼說瞎話溫文笑起來,“她不過與明月長得有些相似而已。我也是因爲此故才收留她的。看她和我那義妹長得像,所以給她取了個名字,也叫明月。”
在座的曾見過我的幾位大臣,哪位不曉得南宮絕在顛倒黑白,指鹿爲馬,卻只能忖在心裡;刑部尚書擡眼看了我一眼,似想說什麼,終究又低眼繼續愛撫起寶刀來;唯竇建魁端酒在脣,看着南宮絕,玩味地笑出了聲。
竇建魁能傻的時候傻,不傻的時候也不傻,竟是道:“那麼說,明月姑娘既不是明月郡主,那麼在臣相這位‘義兄’心裡,也沒有絲毫地位了?”
南宮絕轉動着酒杯,沉凝了一會兒,慢慢道:“沒錯。”
“那臣相將這位明月姑娘送給竇某如何?”竇建魁言笑晏晏。
南宮絕沉吟道:“明月雖非我家義妹,但如此天香國色也着實令人流連不捨啊。明月已是斐的女人,竇將軍這是在強人所難吶。”
“嘿。”竇建魁笑道:“女人如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過一個女人,臣相只要想要,什麼樣的得不到。臣相這般遲疑不決,不會是真對明月郡……姑娘動心了罷?”
明知竇建魁這是在激將,南宮絕也並不想承認,連假意應承一句也不想,依舊兜着圈子道:“竇將軍……”
竇建魁打斷了南宮絕的話,說道:“我也不是讓臣相忍痛割愛,就只是想讓明月姑娘到我的將軍府小住幾天,嘿嘿,也服侍我幾天,只要臣相金口一開,我保證毫髮無損給您送回來,臣相不會捨不得吧?”依舊用着激將這一招。
南宮絕當然不會答一句不捨得,但答捨得的話,也就是應了竇建魁的請求,他沒有喝酒,六月炎炎的天氣,捧了盞熱氣騰騰的茶在手中,他轉動着茶盞,就是不吐半個字。即便是甘心中了竇建魁的激將,依他的智慧,竇建魁也必然得償不了所願,但他卻什麼挽救都不想做,兀自臉色僵硬着。自竇建魁索要我始,甚至是問及我在他這位‘義兄’心中是否沒有地位時,就一直那樣的僵硬。
“嘿嘿。”竇建魁這時一笑,“剷除汝陽王府時臣相調動過竇某的禁軍八支,那軍隊用着可順手?臣相若不嫌棄,竇某即刻將禁軍八支的兵符送給臣相,從此禁軍八支唯臣相馬首是瞻,聽從臣相調遣,與竇某再無半點關係。”竇建魁從袖中取出一道兵符,顯然今日有備而來。
再遲疑下去,即便沒應承什麼,也顯得好像是真不捨得我似的,竇建魁,此時的話就彷彿一道臺階。
南宮絕拾階而下,淡然協商道:“竇將軍打算讓明月在你府上住多久?”
明月小築裡,奶孃已經哭泣了半個時辰。
“我原來一直以爲相爺對郡主還是有感情的,即便沒有男女間的感情,也有兄妹之情,那事過後,總會好好待郡主的……可纔不過過了一個月,就把郡主送人了……他自己糟蹋也就罷了,怎麼能再把郡主送去給別人糟蹋……”
不厭其煩地安慰着奶孃,奶孃依舊痛哭不止,我倒很是平靜。不是不震痛,怎會不震痛?汝陽王府雖已成臣相府,但這裡總是以前的汝陽王府,儘管身處臣相府,我也是把這裡當作我的家的。在臣相府,在家裡服侍南宮絕,是爲忍辱負重也就罷了,還要去竇建魁的將軍府服侍竇建魁,一樣的以色相侍,牀承歡。
今日會將我送給竇建魁,明日又會將我送給誰?我如此年輕,年輕得還有着數不清的貌美如花的青春年華,未來那麼多的日子裡,他還會將我送給誰?
對他從不抱希望,也便沒有失望,我與奶孃微笑道:“他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
是啊,他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可即便早就看透了他,這一刻也不禁心痛如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