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應了本神君的猜想,三日後,婧宸府上的仙娥來丹穴山請我去公主府上商議大事。
我忍不住抖了一抖,笑道:“‘商議大事’這句可是公主殿下原話?”
小仙娥點頭:“是公主原話。”
我是在婧宸廂房中見到她的,她躺在牀上,額發盡數撩起,剩下額頭上一個碩大青包蔚爲壯觀。我訝然:“公主這是怎麼了?”
她咬牙切齒:“還不是司律那傢伙。”
“哦?”我更吃驚了,“司律神君何時有膽量動你了?”
她陰森森一笑,面色十二分不善,讓人端得一身冷汗,“他自然是沒有膽量動我的,但是他得了我父君的令,要把我抓緊天牢。可他也不看看自己那身手,幾萬年了還不是照樣被我揍。”
“那你這額頭的大包是爲何……”
“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他刀上的。”她挑了二郎腿,嘟囔道,“你別看司律那傢伙的身手這樣窩囊,可他那把闊刀卻是挺結實的。”
“天帝大人爲何要命司律神君將你抓緊天牢?”我這話有些明知故問,但看着她這一副模樣,還是笑着問出口。
她便涼颼颼白了我一眼,“爲什麼你應該也聽說了啊……就是上次那個小倌麼……我把他弄天上來了。”
“看你如今躺在牀上十分愜意,怎麼,是要抗天帝大人的旨?”我悠閒邊剝了個金橘邊道。
她神色便不大好看了,翻了個身背對我,囁嚅道:“誰要抗旨了……等我額頭上的包好了,我就主動搬進天牢裡住。”
我點頭,往嘴裡塞了瓣橘子,不得不說他們天庭的橘子十分甘甜。“既然你沒有什麼大事,我便回去了。”
她登時從牀上跳下來,動作之迅速、身手之敏捷非尋常神仙可比擬,“你還不能走!我確實有大事要同你商量!”
我又塞了瓣橘子,被她這一本正經的模樣逗笑,道:“什麼大事?”
她盯着我,嚴肅道:“良玉,長寧她現在被我哥哥拼盡修爲護着,吊着幾絲魂魄維持了這些日子。”
手中金橘落地,我卻笑不出來了,怕婧宸是在騙我,急忙想同她確認:“你方纔的意思,可是長寧還活着?!”
她皺眉點了點頭:“哥哥他已然要耗盡所有修行了,但是他有更好的辦法讓長寧起死回生,只是長寧她,她心知千顏不在了,也是一心向死。”
更好的辦法。我惶惶道:“予祁太子他……他是不是又找到了一塊長安玉,準備補全了長寧失掉的六根玉骨?”
婧宸大驚失色,握住我的肩膀低呼道:“你方纔說她失了六根玉骨?!”
我亦是震驚:“你不曉得?”
她眼瞼顫了顫,失魂般搖頭,“我不知道……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長寧是受了這樣的苦……”說着眼淚便奪眶而出,她淚水滾滾同我道,“我只知道她受了重傷,哥哥他、他從不允許旁人進他的廂房去看長寧,連我也不行,連婉茗也不行。可是良玉,你曉不曉得長寧她該有多疼……”
自己抽自己的骨。到底該多疼。
“哥哥前些日子才叫我過去,同我講有更好的法子救長寧,問我有沒有辦法勸長寧一勸。所以我才偷了老君的丹藥,強逼了簡容服下,拎着他到了天上。”她哽咽道。
我隱隱覺得些許不妥,“你可知道予祁殿下說的是什麼法子?一把扇子能讓其完全的辦法,除了重新用長安玉做骨,還有什麼?”
她搖搖頭:“這四海八荒只有這麼一塊能生仙骨的長安玉,做了十二根玉扇骨,成了一把扇子,便是長寧。”
“那……”
“我只曉得哥哥手中有一塊玉石,我不知道他是打算用那塊玉石去補全長寧的,我甚至不知道長寧之前是這樣受了傷……”
不知道現在予祁殿下手中到底有一塊怎樣的玉石,只怕是一般的玉沒法同長安玉骨想比,最後補不了長寧,萬一弄巧成拙便令人痛心了……但既然予祁殿下打算這樣做,便希望他有十足的把握纔好。
“所以,你打算用簡容代替千顏?”我問。
“嗯,良玉……可是簡容他不想做神仙,現在他連見都不想見我,更別提想幫我這個忙了。所以纔想找你來……”她委屈道。
我長嘆一口氣,“長寧怕是不會相信的……”
“我們編一個幌子,告訴她千顏真的活過來了!你看當初凡間時候,你我也都曾以爲這是千顏,這一模一樣的容貌,長寧她會信的。”婧宸堅持道。
我略略思索,答應道:“這樣也好。”長寧既然還有法子可救,那這樣能讓她活過來,也好。
再見到簡容的時候,他仍是凡間大紅衣衫、風流倜儻的模樣,手中捏着那把檀香木骨折扇,端坐在院子青石桌旁,一個人喝茶,桌上卻擺了兩個茶盞。彼時晚霞雲彩一半鋪在他臉上,一半照在他身後枯瘦的梨花樹上。冬日的院落,哪怕是這天庭,也多少有些荒涼。
我走上前,笑道:“簡容公子,別來無恙。”
他聞言緩緩起身,打量了我許久才恍然大悟:“是你?”
“終於有緣再見了。”我尋了他對面的位子,自在坐下。
他那笑容倒仍然倜儻,只是倜儻之外多了幾絲揶揄,他施施然落回原座,道:“原來你也是神仙。不過,現今天上的女仙都如此野蠻粗魯了麼,虧我們凡間還用娉婷妙曼、姣姣姽嫿這樣的詞來形容你們。”
我咳了一咳,不好意思道:“野蠻粗魯的……畢竟是少數,少數呵呵……”
他往那空的茶盞裡斟滿茶水推給我,“你比那個什麼什麼公主倒是通情達理一些。”
我顫顫端起茶水,提示他道:“婧宸公主,妍婧之婧,宸宇之宸。”
他哦了一聲帶起一陣嘲笑:“倒是白瞎了兩個字了。”
我:“……”
不知婧宸到底用了什麼手段逼了這簡容公子服了仙丹,又是用了什麼手段將他擄了天上來。但看他這心中芥蒂蓬勃生長的樣子,怕不是什麼好手段……本神君不禁掩面:婧宸哇婧宸,我們是有事求人家,你前面這些個行徑已經將他逼成這副樣子了,倒叫本神君如何舌燦蓮花才能說服他。
他扇子陡然一撐,一陣涼風撲面而過:“還不曉得姑娘在這天庭是個什麼身份,可也是個什麼公主?”
見他主動同我講話,我頓覺心情愉悅幾分,擡頭替他斟了茶水,客氣笑道:“在下良玉,位置姻緣神君。我沒有公主那麼好的命,打還是一隻毛都未長全的孤鳳時候便沒有爹孃。”
他聞言眸光一滯,遺憾道:“怪簡容唐突了。”
“無妨無妨,當日在凡間我也曾唐突過麼不是。”我灌了口茶,道。
他粲然一笑,轉了轉茶杯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一定曾相識,只是不曉前世今生矣。”
我恍然一怔。
相逢一定曾相識,只是不曉前世今生矣。這句話,讓我有一種面前坐在晚霞映照之中,同我喝茶的是那曾經的千顏神君的錯覺。你看那大紅衣衫,你看那檀香木摺扇,你看他舉手投足的風流彥彥,同千顏那麼像。
可我卻明明知道,他不是千顏。神仙死了便是死了,從沒有什麼轉世。那些去凡間投胎的,不過都是下凡歷劫而已。
覺得再這樣下去怕真的就把他當成千顏神君了,我落了茶杯,轉開話鋒直奔主題道:“簡容公子,良玉有事要求你。”
他笑意未減,合了摺扇往手心一搭,“早知道你同那婧宸公主有事要找我。”他竟十分爽快,“說罷,什麼事。”
我盯住他的眸子,一字一句認真道:“公子可曉得,你這面容十分像一個神仙?”
他脣角一勾,似是一點也不吃驚,只是淡淡道:“是麼?”
“是,且幾乎一模一樣。”
“既然這樣,那改日要去拜見一番那神仙,看看到底有多像了。不知你說的那位神仙在何處,離這裡遠不遠?”
本神君心驟然一提,望着那容貌,緩了許久才道:“這位神仙,仙逝一月有餘了。”
他面上儼然一驚,旋即皺眉問我:“神仙也同凡人一樣會死?”
“會。凡人死了還可以投胎轉世,神仙死了就是死了,三魂飛七魄散,不可回頭。”
他點點頭,又是淺淺道了一句,“是麼。”默默灌了一口茶,思量許久,扇子又往手心一搭,笑容重歸倜儻璀璨,“既然如此,那婧宸公主把我弄到天上來,豈不是坑了我麼。”
我啞然,沒料到他思量許久之後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於是費力扯了扯麪皮,完全忘了要引他搭救長寧那一茬,想了想做神仙的好處,爲他列舉了一番:“首先,這神仙可以乘雲御風,到個什麼地方十分方便也十分快捷,你看凡間那馬車轎子之類多慢是不是;其次,這神仙呢,只要沒什麼大問題,活個千秋萬載根本不是什麼難事,你看本神君我,至今已經活了十二萬年了;其三……”
他猛然擡頭:“十二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