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月寒泉裡這一泡,爺爺我傷風了半月有餘。
那娃崽子十分貼心,天天給我帶芋頭過來啃。吃慣海蝦啃灌海蟹的爺爺我,大名鼎鼎的沉鈺,被迫啃了半月芋頭。
只是她一口一個“孃親”的孝順模樣叫着,每每要噎死爺爺我。我實在忍不住,揪了揪她頭上總起的小丸子,蹲在她面前,再一次認認真真普及:“你看看,你看看爺爺我……劍眉朗目,魁梧有力,哪一點像你的娘?”
她眼珠子一動不動望着我,小手裡緊緊攥着一個剛剛烤熟的芋頭,把她的爪子染得烏黑烏黑,想了很久之後,就在我以爲她終瞧出來爺爺我同她孃親的區別時候,她拉過我的手,將那個芋頭小心翼翼放在我的掌心,十分疼我道——
“月兒剛烤好的,給孃親先吃。”
爺爺我一口老血幾欲噴出,直接跪在她面前,活了兩萬歲頭一次覺得眼淚都要奔出來,那時候模樣大抵是悲痛欲絕,聲音大抵是聲嘶力竭:“你哪一點看着我像你娘啊?你知不知道爺爺是男人啊?你這是多久沒有見過你娘了啊?你是不是見誰都喊娘啊?!”
她見着我這副樣子,眼睛眨了幾眨,絞着沾滿炭灰的手指,有些手足無措。
我一個烤芋頭糊上自己的臉,內心十分挫敗:這娃娃……果然是男女不分……
“孃親……”她怯生生開口,白嫩的小乳牙咬了咬下脣,闆闆整整立在我面前,道,“孃親,她穿着白衣服……”
我擡頭,瞪眼。便是打那時候,發誓此生再也不穿白衣服的。且爲了不讓旁人再把我認成她娘,爺爺我穿了十幾萬年黑衣裳。
“我很久沒有見到孃親了……你如果不是,那我孃親,是不是死了?”她小手拽了拽我的衣角,擡頭,認認真真問。
我愣了愣。
“那你,能不能,先養着我?”她又拽了拽我的衣角,盯着我的那雙眼睛,是纖塵不染的清澈。日光從山頭穿過來,燦然落在她粉嫩的小臉上,她睫毛輕輕忽閃的時候,爺爺我第一次覺得心裡一大片地方,不、應該是心裡所有的地方在一瞬間被攻城略地,山河不復,城池傾塌。那種感覺,怕是隻能又一個詞能形容——
萬劫不復。
我瞧上這個娃娃了。
爺爺我到現在都佩服自己遇見喜歡的人的時候,那種拼命撲上去、不給其他人留任何機會的勇氣,於是,日光燦爛之中,我跪在她面前,低頭同她目光平齊,心花怒放道:“你叫月兒是吧?”
“我孃親叫我月兒,我名字叫做青月。”
爲了跟她娘做區分,好吧,爲了她再把我當成她娘,我故意道:“青青,我叫你青青好不好?”
她怯怯點頭,雖然看上去不明所以。
我拉住她的小黑爪子,笑道:“你願不願意做我的童養媳?”
她不假思索點點頭,笑得開心而單純,小乳牙齊刷刷亮出來:“好呀!”
爺爺我心裡樂開了花。正欲抱起她來親一親,不料她又甜甜開口——
“什麼是童養媳呀?孃親~”
我:“……”
自此,我同打架鬥毆界暫時金盆洗手了好多年,只爲了養這娃娃。從那以後,我再沒有穿過白衣服,她也漸漸長大,曉得了我不是她的孃親。頑劣不化的沉鈺,有一日也能在肩膀上、懷裡安放一個漂亮的小娃娃,曾經被我揍過的神仙,個個驚奇不已。
如果,不是後來她被她親孃帶回天上。我怕是會一直養着她。像我爹那樣,等我孃親長大成人,再娶她爲妻。可是,世事難料,神仙也有無奈的時候。
我仍然記得,那一晚,小山溝裡月寒泉旁,一羣螢火跳的歡暢。
長大幾歲的青青靠在我懷裡,嫩嫩開口道:“你看這螢火多好看。”
“你若是喜歡我給你養一羣便是。到時候讓它們給你跳舞。”我說。
“你養這些怕是十分辛苦,只能來看卻不能吃。倒不如養一些能吃的。”
“你愛吃什麼?”
“芋頭,我愛吃芋頭。”
“那我養一羣螢火給你看,養一片芋頭給你吃,你覺得好不好?”
她小乳牙咬了咬下脣,摟住我的脖子,笑意吟吟:“好。”
於是,第二日一大早,她還沒睡醒的時候,我給她煮完芋頭,便奔上了三十五天,我曉得,天尊大人那裡有處好地方,正是適合養螢火。
可我那時候並不知道,這一別,再相逢,竟是十餘萬年的離合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