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她縮在少殷門前,雨點打在她身上。她思考了很久也不曉得少殷爲什麼把她關在門外。你看那比翼鳥在一起的時候,母鳥的腦袋蹭了蹭公鳥的,公鳥的也會來蹭蹭那隻母鳥的。按理說,少殷應該也啄她一口才對。
呃……會不會是我啄的姿勢不對?那時候的灼華這樣想。
於是她蹭蹭爬起來,捋了捋頭髮捋下來一把雨水,她敲門,打算重新來一次,這一次她儘量跟那隻鳥學一樣的姿勢。
可是裡面的少殷不答話。
她又敲門,少殷還是不答話。
她曉得少殷睡着了,便不再打擾他。一個人默默縮在門口,雨越來越大,越來越急。百里桃林樹木蕭蕭,大雨沙沙,雨點和着泥點一塊拍在她身上,狂風直把她吹倒,她便再從泥地裡爬起來,闆闆整整縮在那兒。
雨沒有一點要停的樣子。她摸了一把臉,摸下來一把泥渣子。她想起來桃林裡的時候,當她還是一株小桃樹苗兒的時候,也很怕這樣的雨,她怕自己會被這雨衝出土壤,那她就活不成了。
可是,總會有什麼會支撐着你,總會有個神仙讓你想起來就覺得自己忍得住,總會有一份期待的感情讓你哪怕懼憚這危險卻還可以一遍遍告訴自己:堅持下去啊,等你化成人形,那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啊。生靈萬物許多是這樣,不單單隻有灼華。
比如,現在的本神君,雖然知道,如果找不到那最後一枚紫玉,自己便要灰飛煙滅,仙蹟無存了,於這件事,我也是極其恐慌的。可我身旁還有天尊大人,我還要好起來跟他成親,等我身體好了的時候,他說便會講師父他老人家的八卦給我聽。就是爲了他,我也會堅持下去,也會一邊一邊告訴自己,最後這一枚紫玉,我一定要找回來,一定要留住。我要活着。
再回到灼華的故事裡。那雨,依然瓢潑。
就在這時候,門突然開了,她還沒反應過來便由一根胳膊拉了進去。
少殷黑着一張臉把她安在牀上,兜頭給她罩上一個被子。她剛從被子裡扒拉出來,少殷便又把她塞進去。她想跟少殷表達自己的愛慕,卻屢次三番不得手,她有些急了,撈過少殷的腦袋又啄了一下他的脣,將要擡頭表白:“我我……”自己卻被撈過去,少殷的面龐瞬間放大,她便覺脣上一沉一麻……
她眨了眨眼睛,那雙比翼鳥明明不是這般表達愛意的,她張了張被少殷啃紅的嘴脣,委屈地不得了,“鳥明明不是這樣,你討厭我罷……”
少殷的神情似要把她揉碎了揣在心窩裡:“……我不是鳥……”
她縮在被窩裡,頂着一包淚更委屈道:“那你是什麼?”
少殷:“……我是魚……”
她指着嘴脣,恍然大悟:“你是不是餓了,所以……魚會吃桃花麼?”
魚會吃桃花麼?
少殷黑了黑臉說:“……會,你要是不聽話,魚就會吃了你。”
她便嚇得將頭蒙在被子裡,一動不敢動。少殷以爲她安分了,便生了個火爐打算給她煮碗薑湯驅驅寒。可是忽然發現那邊縮成一團的被子不住地哆嗦,可又怕人看出來似的,一哆嗦便要驀然停一會兒,確定少殷的目光沒有落在那處之後,才又不動聲色一哆嗦。
所幸,少殷他雖然是個書呆子,但是卻也並不傻,瞧出來了異樣,於是把她從被窩裡扒拉出來,才發現她已經哭得臉頰通紅,粉嫩的鼻子一抽一抽的。
“……你哭什麼?”他納罕。
“我……我怕你吃了我……”她哭道。
講到這裡的灼華,已經醉得不成樣子。我第一次見她喝這麼多。所有的往事到這裡,都變得美好生動起來。
可此時的灼華倒在我懷裡,濃烈的薰香一波一波蓋過來,她流的眼淚,打溼了我的裙子。直到門外的仙娥來攙了她出去,直到夜裡寒涼又沁上我心裡,本神君始反應過來,今天,我又忘了問她一下這陽華山的事。
我其實有些急了。一直這樣被困在聽宿閣,可如何是好。不知道天尊大人他會有多着急。
我心中想着天尊大人,可那一夜夢裡,竟然夢到的是師父他老人家。
那是在大梵音殿後山。沉鈺那廝當初追六師兄追得正起勁兒,天天扛着幾麻袋芋頭種來大梵音殿後山種芋頭。可當時,後山幾乎全種滿了桃花樹。沉鈺要種芋頭,必須先挖了桃樹。
我唯一一次見師父生氣,便是在那個時候罷。
佛祖慈悲,不喜慍怒。就連我少時候不用功打坐,師父也是輕淡一笑,將佛經刻在殿柱上,讓我對着柱子打坐誦佛,至於惹個什麼禍端,他也並不真的往心裡去,只要我真心誠意認個錯道個歉便了了。反正認錯不過是動動嘴皮子,又不會掉幾斤肉,是以當時的本神君對於錯誤,常常認得十分主動十分誠懇。
可就是那時候的師父,對着沉鈺拔出來的桃花樹,卻是真的動了怒。可師父生氣起來,同旁的神仙是不同的。他不像灼華這樣,對上個姻緣神君的仇恨會加諸現在的姻緣神君身上,他從來不會找出氣筒,生氣時不會對旁人發脾氣,他是同自己較勁。他不吃不喝,手捏菩提念珠,獨坐殿中央幾天幾夜紋絲不動。我連同一衆師兄連上前去勸一勸都不敢,又因爲殿內進食是對佛祖不敬,所以那時候我們唯一能做的便是每日三餐將飯菜端放在大殿門口,可每回都是再端回來。
師父仍然坐在殿中央,手執菩提念珠,不聲不響,不吃不喝。
我們知道師父愛桃花,可是沒有料到他愛惜到如此地步。
所以說,當初六師兄薅了笤帚揍沉鈺,是揍對了。大師兄其實是最疼師父、最尊敬師父的那一個,估計也因爲他同師父的年紀差不多大,所以待師父更像是待兄弟那樣,兩肋插刀赴湯蹈火居多。可囿於師父比他厲害,是以替師父上刀山下火海這種事,他從來沒有機會去做。如今在後山,曉得了師父的桃花樹被一個黑衣男兔崽子給薅了幾百株,大師兄當場就氣得不行不行地。
可雖說是生氣,可蹲在後山土堆上的本神君,從晃然灼眼的日光裡,卻看到大師兄脣角自信地勾了那麼一勾:多少萬年了,他終於逮到機會,能爲師父他老人家出一次頭了。
可大師兄扛起赤暝刀一路衝雲破霧便闖到北海。我作爲大師兄萬年不變的小跟班,自然也是要去的。我當初是這樣盤算的,大師兄跟沉鈺廝殺着,最好打得不分上下、打得曠日持久,我便可以偷偷摸摸進了北海去摸螃蟹、撈海蝦了。
但是,大師兄同我的如意算盤,打得……着實一招也沒落到實處。
因爲,我們倆氣勢浩瀚地趕到北海時候,六師兄已經一身煙青綢扇,立在北海蔚藍色水浪之上,清潤雅緻之中,早早地把沉鈺那廝給收服了。
“你把我師父因邈佛祖的桃花樹給拔了,你可知罪?”六師兄立在浪頭,負手而立,衣袂翩翩。
“知罪知罪,十分知罪!我錯了,青青。”沉鈺也立在浪頭,點頭哈腰,嬉皮笑臉。
“你不是要同我道歉,你是要同我師父道歉!”
“好好好,道歉道歉,”他眉眼彎彎上前,喜不自勝地挽住六師兄的胳膊,“那青青帶我去道歉可好?”
六師兄甩開他,橫眉冷豎:“道歉要嚴肅一些!你這樣嬉皮笑臉,成何體統!”
頑劣不恭的沉鈺爺爺,如今點頭哈腰:“嗯嗯,青青,我到時候一定嚴肅,嚴肅一些。”
我同大師兄立在不遠處,一個浪頭打過來,不止澆得我倆渾身溼透,還把大師兄的赤暝刀打到了水浪裡,沉入海底。於是,那一日,作爲小跟班原本打算去北海撈蝦蟹的本神君,被大師兄脅迫,跟着他在海底找那赤暝刀找了一天一夜。
是以,唯獨我們倆,後來沒有看到沉鈺那廝給師父道歉的場景。聽說沉鈺那廝毫不猶豫地散了許多修爲將薅出來的百餘棵桃花樹注入仙力復活了,只是沒有栽到原來的地方,而是挪到別處了,因爲,他也捨不得將給六師兄種的芋頭再薅出來。做完這些的沉鈺,赤着膀子,揹着荊條,在大梵音殿前面跪了一宿,認錯的態度,十分端正。
那時候,我跟大師兄……還在北海底下……辛辛苦苦,廢寢忘食……摸赤暝刀……
這着實是個心酸的故事。
聽說沉鈺道歉之後,師父,便就沒再計較,這樣讓這件事過去了。而且後來,爲了沉鈺那廝給六師兄種芋頭,還專門又挪開了幾百株桃花樹栽到後山別的地方,是以,後來,大梵音殿灼灼的桃花中央,有一大塊空地,那是專門給六師兄留出來種芋頭的地方。
所以,時至今日,再夢到這件事,本神君仍然覺得,自己和大師兄是整樁事情裡最受傷害的兩個人……箇中悲苦,不說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