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螢火之中,六師兄的臉刷的一下通紅了。她也終於反應過來,一隻鞋狠狠砸過沉鈺肩膀直直落入泉水中沉沒,她廣袖一甩,走得十分決絕。但是沉鈺若在此時放着她走了他便對不起流氓這個稱號了。
他見六師兄走得這般決然,又要抱起我六師兄,六師兄忙伸手抵住他欲靠近的胸膛,正義凜然道:“你也是一位神仙,當有知榮明恥,胸懷抱負,你纏着我幹甚!?”
沉鈺眼珠滴溜兒一轉,面上裝出一派難爲情:“青青,我染了一種毒,非要每天抱着一個人親一親,方能保自己不死。”
六師兄含着一包悲天憫人的熱淚,默默伸手指了指近處的仙木:“你瞧,倉靈衆生於其本末都是一樣具有生命的,你抱着它親一親應該也能解毒。”
沉鈺眸子一亮,燦然而笑宛若星辰:“你這番只穿了一隻鞋,可是要自己走去看螢火?”
六師兄正要回答,神智卻峰迴路轉,怔怔扯了扯他的衣袖問道:“看螢火?”
穿過層層仙木,只見流瀑載滿月輝順着玉石自七丈高出傾瀉而下,流入眼前寬闊清凜的蔚藍色湖面,想來那玉石光潔至斯,並未激起多大聲響。湖邊圍砌的青石板外五步處,直逼玉清界的高木鬱鬱蔥蔥,挺秀健拔,樹冠茂盛,緩緩圍繞,遮住了半圈湖面。數不清的螢火,此刻頗乖巧地圍繞在湖邊,帶着油綠或幽黃的光,在湖邊織成一個碩大的光環,溫柔,寧靜。
沉鈺低頭,面上映着柔軟的螢火,“你可曾潛在湖底看他們跳舞?”
六師兄搖頭,“未曾”二字剛出口,便已被他環住腰身飛到湖面,他溫潤一笑,扶着六師兄的肩膀。我此刻亦是隨他們站在湖面上,竟然也能感到足下沁涼。
“我養了許多螢火蟲給你跳舞,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到時候我再尋塊地方給你種芋頭,你不用感激我,做我老婆變成。”
六師兄一陣恍惚之中,便由一雙大手拉着緩緩潛進湖裡。
此刻他們倆躺在湖心,面朝湖面,古木的樹冠綿密茂盛,只是露出三十五天的一圈,一輪如盤明月隔着幽幽湖水映入眼簾。湖水涼爽,帶着樹木的清淡新鮮味兒,攜了幾縷梅香,緩緩流過他們倆身上,流過我身上,從發尖到腳底都是說不出的清涼舒服。
原本靜候湖邊的螢火一圈一圈圍到湖心上方,滿滿匯成一個巨大的花盤,原本黃綠色的熒光,被蔚藍色湖水映出一圈微微幽藍的光暈,柔美至斯。
只見沉鈺食指微收拇指往前一推,像是在琴上彈了個調子的手勢,推開一陣細浪,那湖面上的螢火突如流星,天女散花般朝湖面八方散開,即將墜落之時又陡然回收,朝湖中央匯聚,慢慢凝成一個躍動的“青”字,柔美的光漸漸落入湖心,穿過微波盪漾的湖水,映入六師兄的眼睛。
六師兄明明是該開心的,卻突然發現他鼻尖一顫,眼角緩緩落下淚,沒入蔚藍湖水中。
我其實並不曉得六師兄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心窩卻陡然一顫,竟也覺得眼眶微熱。打我做了這姻緣神君起,見着的圓滿情事多,大都是已經商量好的姻緣,我每每畫個扇子,添上姻緣文示,栓個金線紅繩玉扣,心情愉悅地去證一場親事。可如今瞧見的,多是難落結局的。比如六師兄。
沉鈺今晚說過他知道是六師兄的孃親打小將六師兄變成男兒身的,我便有些喟然。我自是沒有緣分在六師兄的孃親活着時候見一面,只是在六師兄珍藏書房中的那幅畫像中見過。那個樣子之前有些模糊,如今落入這崆峒幻域,恐怕是原先落在這五萬年前的記憶也漸漸熟絡起來,如今想起那畫像中的容貌,竟覺得就在眼前一樣。
六師兄的孃親,長得自然是十分美,可她又同許多女神仙不一樣,她眼中的露出的英氣瀟灑,怕是有些男神仙也比不得,畫中的她手執玉如意,雙目炯炯,勾脣而望,我卻是總覺得她手中執的是一柄劍一樣。以前沒有見過這幅畫像時候,大師兄曾同我說六師兄的孃親是在大劫之中追隨六師兄的父親死去了,我那時候也曾好奇這女神仙是如何愛她的丈夫,竟然白白殉葬了。後來直到見到畫中的人兒,只消一眼,便曉得了。這樣好強這樣英氣這樣愛丈夫的一個女神仙,自然會在曉得六師兄因是女兒身可能做不成司命星君後,就算是將六師兄變成一個男娃,也要替她丈夫這一家保住司命星君這個仙職的。
只是苦了六師兄,如不是今日沉鈺夢中得知,她怕是一直要將這女兒身的事瞞下去罷。就算是同沉鈺兩心相悅,是正兒八經的郎情妾意男才女貌,卻也要僞裝起來,被冠上餘桃私情的罪責。天帝想追究便能追究,活得實在憋屈。而這想盡辦法對她好的沉鈺,卻總是被她冷眼相對甚至拳腳相加,我六師兄怕是也苦不堪言。猶記得方纔夢外枕邊六師兄的話——
“沉鈺,太上老君這枚絕情丹珍藏了三萬年,不曉得他是爲誰留着。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討了來……我跟他要了好多天,我這幾天也在想,他晚給我幾日罷,他再拖幾日罷,他忘了我曾去求過藥罷……這樣,我就可以跟你多呆一些日子,你就可以多記得我一些日子。我其實……還沒來得及好好對你。”
今晚十分邪性,躺在這個湖中,竟又想起往日同六師兄的一樁問話。我瞧出來她對沉鈺的情意之時也曾找她飲酒想誆一誆她的話。
“六師兄,既然天帝大人到現在沒有追究你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着你跟沉鈺去了,你作何還要據他千里之外?”
彼時六師兄灌了幾口酒,擡眸望着明月平靜到讓你瞧不出絲傷情情也瞧不出絲毫喜悅,宛若說着別人的事一樣道:“他若是果真要同我在一起,他們家恐怕要斷後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年紀小且看的不深。”
我確然看的不深,只是笑道:“你給他家生不出兒子,他也給你家生不出兒子。這樣你們兩家都絕了後,不是正好扯平了麼!”
那時候六師兄酒杯中的酒灑了不是兩三滴,顫巍巍望着我宛若望着一個病入膏肓的傻子。如今我才曉得六師兄最悲哀的不是她作爲一個男神仙生不出孩子,而是她作爲一個女神仙卻不能生出孩子。
水中的沉鈺側臉看着六師兄,藍色湖水裡他雙眼幽幽,聲音也幽幽,“你怎麼哭了。”
六師兄右手胡亂摸了一把臉,清涼的湖水連同她幾滴眼淚一同落入掌心,卻是見她笑了笑:“謝你這樣的用心,看着這些螢火我很歡喜。可我曉得不該是我看到,我青月畢竟是個男神仙,你長得也俊朗,當有許多貌美仙子願意做你的老婆。你且找她們來看罷。”
沉鈺愣了愣,似是沒想到六師兄這樣說。他游到六師兄上方,蔚藍湖水深深流淌,他們倆的髮絲輕柔相聚彼此纏繞,湖上千萬只螢火安然而舞,落下輕若鮫綃的熒光,鋪在他們倆身上。他雙手捧起六師兄的臉,認認真真道:“你是女兒身這件事,我沉鈺記了幾萬年,卻從未告訴過旁的神仙。如今我也會替你守着這個秘密,我不要求你同旁人的妻子那樣相夫教子,你且陪着我,或者能讓我陪你就可以了,我們看看螢火種種芋頭。青青,你且信我一回。”
六師兄默了一會兒,便笑出聲了,煙青色紋竹衣袖拂上沉鈺的眉眼,宛若女子那樣,卻比女子更具清雅之氣,“沉……沉鈺對罷,我同你只此一面,何談信不信你。你若是朋友,自然替我保守秘密。其實我今日不過是來天上報個道。今夜也是破了忌,竟然被這羣螢火引來此處洗了澡,竟然還十分邪乎地化成女兒身洗了澡。但我青月至此並且此後都是一個男神仙,你當記住這一點。如今我並不喜歡這些螢火了,你得空便收了罷。”
沉鈺臉色頓時不怎麼好看了,卻是強忍着笑道,“你不喜歡它們我便收了不讓你再看到了。”忍到最後卻是沒有忍住,面容悲苦,自嘲道,“其實我當初發現這個地方是個養螢火的好地方,可這地方卻是長訣天尊的。我便是衝着這一點才拜了他爲師。”他從六師兄上方游下來,同她腦袋貼在一處並排道,“其實天尊大人並不打算收誰做徒弟的,他怕麻煩。當時同我一起拜師的還有兩個神仙,師父不過吹了一曲,他們倆便被笛音控制順着原路回家了。我死死扣住他清微宮的殿門檻,彼時滿腦子想的便是這塊地方,終於撐過來了。只是這個地方並不大適合種芋頭,不過沒關係,青青,我可以揹着芋頭種去你們大梵音殿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