淯水以東堵陽以北,東西延展百二十里,南北相距二百七十里地。
如關羽所想,這塊乾燥的平原成了曹劉雙方皆中意的廝殺場所。
對曹仁來說,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本就是兵家正道,而彼此長短也再清楚不過。
劉備即便取了關中又如何?雍涼苦寒,長安凋敝,皆需長久經營也。
曹丞相手握冀、兗、徐、青、冀等州,天下人口十據其八。
只需攜廣足之兵,以多凌少,領強擊弱,則可勝也。
故而兵圍堵陽之後,曹仁第一時間便是率軍直插堵陽身後的博望。
只是沒想到半路便遇到了同樣針鋒相對的關雲長。
從臨陣相望到短兵相接,再到生死搏殺,雙方並無過多寒暄,彷彿過去半年那般溫吞的攻防都是錯覺一般。
騎軍衝鋒,步兵結陣,長矛如林起,弓卒引矢如雨。
“騎軍集結,銜尾擊敵!”
萬二對四千,甚至其中還有三千騎軍精銳,至此曹仁才覺得穩妥了不少。
作爲一部督軍,夏侯淵對曹軍的兵力構成可謂是門清。
曹仁面無表情下達軍令,隨即這道軍令朝着四方擴散並被忠實執行,於是各部的騎軍皆越陣而出,聚集在中軍旗下。
荊州與漢中雖有房陵上庸之聯,但彼處道路惡劣調兵艱難,對此曹軍將帥再明白不過。
荊襄之戰時則勝在水軍,聽說那水師如今還在江水上耀武揚威呢。
這關羽的騎兵並不如曹軍虎豹騎精銳,又無步卒掠陣,那最終最穩妥的做法恐怕便是……
作爲將領,曹仁對麾下兵力自是知之甚詳,騎兵集結約有萬二之數,其中虎豹精騎約有近三千之數,皆遠勝關羽所率之騎軍。
而且夏侯淵也看得出來,這支騎兵的戰馬,既有幽州馬也有涼州馬,再想想荊州的地理位置,恐怕想要湊出這樣一支騎軍也頗爲不易。
步騎混合,以量壓制求速勝。曹仁此前說的明白,只需滅關雲長,則荊州自潰。
只是……夏侯淵微微搖頭,覺得真是人與人難相概而論。
這些乃是曹丞相最寶貴的家底,爲求此戰必勝,遏賊軍氣焰,且能懾服並聯結江東,方纔出征至此。
夏侯淵騎在馬上努力讓身子起來一點,努力的觀察着戰場上的狀況。
只是,這約莫四千騎軍與曹丞相之大軍也不過能短暫相持罷了,想要取勝簡直就是妄想。
畢竟他們握有荊州北時,也不是沒考慮過從房陵上庸攻打漢中。
而接下來的戰局也果如曹仁所想,甫一接觸,那關羽騎軍便有近百騎士一合之下落馬身死。
而再到如今,眼前這一支騎軍雖難當悍勇之名,但進退間也頗有章法,稱得上是可圈可點。
白馬解圍時,這關雲長萬軍叢中直刺顏良,宛若不世鬥將。
“步卒結陣,兵發博望!”
而目前來看,夏侯淵覺得這關羽也不愧猛將,目前做出的應對便是盡出騎兵。
以騎軍之靈活機動,制步騎混合之緩行。
曹仁臉上難得出現了一點笑意,隨即更是連連下令催促騎軍追擊,務必要斬關羽於此處。
雖然出擊前曹丞相有交代,要他務必生擒關雲長,但曹仁私下已有決意:
他要在荊州復斬關雲長,復曹子廉之仇!
曹丞相的想法與他只是私下交代,但曹仁自己的想法,此刻通過軍令人盡皆知:
“傳吾令,斬關羽者,封五千戶侯!”
對曹仁來說,這並非是他和關羽的第一次交手。 南郡時敗於周公瑾,這關羽從旁策應。
樊城時這關雲長偷溜出城北上襲宛城,雖有決死意取宛,但在漢水漫北岸後也只能不了了之。
兩戰皆負,但兩戰都很難算得上完整的交手。
而如今眼見着關雲長背對着他領軍逃竄,曹仁發自內心的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萬人敵又如何?水師無雙又如何?
欲以騎軍謀生路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汝僥倖勝了一籌便以爲這騎軍也能如水師一般速成嗎?
一時間曹仁反倒是有點後悔方纔所下之令了,就該將這關羽生擒,問他誅心之言再斬之,方可泄心頭之憤恨!
關羽北逃,曹仁親率騎軍緊追不捨。
綴在步軍尾端的夏侯淵看着一追一逃越來越遠,心中不由得有些憂慮,但隨即便啞然自嘲:
不管怎麼說曹子孝也是宿將,萬二騎軍素質雖參差不齊,但其中三千虎豹騎可稱世之精銳也。
如此雄師,誰人能敵?
但夏侯淵心中隱隱還是有些憂慮,雖然每次想起來關中之敗都刻意迴避,但實際上他比誰記得都清楚:
長安半日即破至今依然還是謎團,當時他隨着劉備入長安時影影綽綽所見之物,至今也不知爲何。
少府猜測或許是劉備沿霹靂車而改之,所以此次圍困堵陽的曹軍便聽曹丞相軍令趕製了霹靂車,但如今看來效果不盡人意。
既能半日克長安,那這萬二騎軍……夏侯淵心臟不由得顫動了一下。
對曹仁來說他沒空考慮這些,他只知道曹子廉之仇、與關羽之敗皆在前方,彷彿再使勁一伸手就能抓住,觸手可及。
於是曹仁努力伸手夠了一下,然後抓住了一片煙霧。
明明還是夏日且太陽正好,但前方反而平地起了一片稀薄但不散的塵霧,就好似百十戶人家在同時燒火做飯一般。
他眼睜睜看着那關羽徑直衝了進去,只不過幾個呼吸間就只能遠遠聽到馬蹄踏地的聲音,那盔甲外罩綠袍的武將再也看不見。
這種非尋常所見之景已引得曹仁心內警鈴大作,不需下令,整個騎軍也自動緩緩停了下來,沒人願意衝入那塵霧中以身試法。
曹仁眯了眯眼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眼不能見,故而他下意識側耳傾聽,但很快便察覺不對。
那衝入霧中的馬蹄聲怎麼不僅沒有遠去,反而愈來愈響,且愈發清脆?
就好似……就好似鐵製馬蹄踏地有聲一般!
但還不待曹仁想個明白便看到一員鐵騎從塵霧中衝了出來。
頭覆鐵面,身披鐵甲,馬蓋鐵衣,鎧具反射的冷光也立馬讓曹仁的心都涼了半截:這是什麼怪物!
但這樣的鐵怪物並不止一個,隨着關羽入霧,這塵霧似乎稀薄了幾分,露出了其內更多的鐵騎。
戰場上快速估算兵力是爲將者的基本素質,只是掃了一眼曹仁便斷定,眼前的鐵騎僅千餘。
但他們卻正在朝着自己等萬餘騎發動了衝鋒!
戰陣抉擇間不過一瞬,曹仁大吼着催動麾下萬餘騎衝鋒。
他不知這鐵騎的威力,但他知道作爲騎兵若不能跑起來的話便與步卒無異。
倉促對衝不過須臾,萬餘騎帶動的塵土飛揚也將那詭異的塵霧徹底驅散。
曹仁再度回首,看到了身後短短几個呼吸間鑄的血肉大道。
馬步軍與虎豹騎,內臟與斷肢,戰馬和士卒,互相之間不分彼此,被蠻橫的撕扯開之後灑在了這片道路上。
肉體撞上了金鐵,鐵蹄踏碎了骨頭,孰勝孰負一看便知。
衣甲不復潔淨,染了血色的鐵騎增加了幾分肅殺之氣,眼睜睜看着對方有條不紊重新轉向了他們這隊被鑿穿的騎兵。
曹仁的心裡也只餘下了一個想法: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