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年齡,辨不出男女。
身上的衣服早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材質,頭上鬚髮虯結在一起……哦,那應當是個老丈了,遊楚恍然。
眼看着這老丈原本欲逃,但聽了自己所說之後就變得遊移不定,於是遊楚乾脆直接席地而坐。
欣欣向榮的關中,待民親善的皇叔。
東征擊曹的大軍,業已克復的陝縣。
不得不說遊楚確實有一副好口才,也正是張飛特意將其留下的用意所在。
過去關中僅僅一年所發生的事竟被他說出了目不暇接之感。
遊楚眼看着對面的黑老丈退開了兩步,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雞肉,含糊的聲音從他嗓子裡擠了出來,彷彿老鴰啄敲枯木一般乾澀:
“當真?”
“我家將軍在此,何須騙你?”
“將軍?”
“我家將軍容貌威猛怕嚇到老丈,故而在城門洞中歇息,我領老丈過去見上一見,真假自知。”
但遊楚看到這個老丈伸出了手。
瞧着這老丈另一手緊緊捏着又被他啃了一半的燒雞,以及聳動的喉頭,遊楚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反身進入黑暗中,再出來時手中提着幾樣吃食。
這些東西幾乎是被劈手奪過去的,隨後這黑老丈便反身鑽進了那荒田雜草中。
這下子游楚反倒是有點惶然了,不由自主朝着身後黑暗中詢問:
“將軍,這老丈若是一去不回……“
黑暗中張飛沉默不語,隨後悠悠道:
“那燒雞很香。”
少頃,隨着荒草被撥開的聲音那老丈重新鑽了出來。
方纔遊楚給的東西已經消失不見,這老丈聲音帶着一絲決然,開門見山道:
“將軍何所求?俺依了便是。”
這次不需遊楚回答,張飛已經從黑暗中站起身:
“函谷關。”
後退了一步眯着眼仔細打量了一番張飛,這老丈輕“嘶”了一聲,但旋即也瞭然點點頭:
“自然,函谷關,找那亂軍拼命嘛…“
遊楚聽聞這老丈咕咕噥噥的,不由強調道:
“我等乃是驅賊興漢,乃是…“
“知道知道,俺聽得到。”
這不修邊幅的老丈滿是敷衍拱拱手,隨即道:
“函谷關南側十一里處是有一處山路……”
張飛做主,這老丈隨後便一道在此休息,只待第二天帶路。
次日清晨,大軍再度開拔上路。
啓程之前這老丈去新安縣中看了一圈,眼看着拾掇過的營地以及掏乾淨的水井,又咕噥了一句遊楚聽不懂的話。
新安縣往東一百五十里,全軍具馬,不足半日便到。
依這老丈所指果真有一條荒草長滿的小道。
“這原本是上去劈柴摘草藥的……”
老丈的語氣難得有一點悵然,搖搖頭不再說話。
張飛領着範疆張達等一衆親兵換了勁裝,盔甲只裝備了要害部位,帶手斧環首刀從此處摸了上去。
一個時辰後,函谷關中喊殺聲驟起,片刻之後關門大開,張飛渾身浴血虎步出來將一個首級摜於地上,身後跟隨的親兵們吶喊給自家主將壯威:
“萬勝!”
張既帶頭和之:“將軍萬勝!”
函谷關得手,張飛心情也好了不少,大聲評價道:
“張俊乂說的果然沒錯,無勇將也!”
遊楚咋舌,只覺得在自家將軍面前,天下有幾個能稱勇將的?
不過這倒是看出來了這等險關的缺點:
駐不下許多兵馬,只要斬了當關的“一夫”,則萬軍儘可來去自如。
尤其是被張將軍這等猛將殺入,僅靠單人勇武之力便破了這天下險關。
過了函谷關之後洛陽城便近在眼前了。
遊楚過來說那老丈要返回新安縣,張飛點點頭命遊楚送行。“老丈真不隨我們去洛陽?只需七八日劉皇叔便也到此了,我必爲老丈表破函谷關之功勞…”
眼看着老丈騎着一匹函谷關中牽出來的駑馬,馬背上還掛滿了各種乾糧,遊楚還是想要勸勸,只不過沒想到對方那今天才潦草整理過的面容上扯出一個怪異的笑容:
“那又如何?”
這老丈一邊檢查着乾糧綁的是否牢靠,一邊漫不經心道:
“吾本就是洛陽人氏。”
遊楚頓時語塞,隨即眼看着這老丈扭頭對他笑了一下,其間有不少蒼涼之色:
“兩子一女,大郎入了那曹丞相的軍伍,死在了荊州。”
“那曹丞相又徵荊北,把俺幼子也徵去做役夫,生死不知。”
說着這老丈端詳了一下游楚道:
“俺那幼子與你差不多年紀,想來……”
想來什麼,遊楚也不知曉,只能下意識沒話找話問道:
“那老丈女兒呢?”
“嫁人了。”
“嫁去了哪裡?”
“不知。”
遊楚曾隨義兄張既在曹軍中待過,也見過屯民是何等境況,更知曉那適齡女會被典農官強行婚配。
彼時他與張既皆無姊妹,也沒女兒,因此沒有多少觸動,但此時眼見一位父親這般漠然講述,遊楚感覺心裡還是堵的說不出話來。
他忽然想起來了昨日見的那個頂着黃河濁浪巋然不動的砥柱,遏抵中流,何其難也?
目送這老丈走遠,遊楚茫然回走,入了張飛的臨時軍帳。
“送走了?”
“嗯。”
眼看着將軍問了一句之後便站在那兒看着輿圖沉默不語,遊楚終於還是忍不住拿出來了一個寫着名字的紙條。
但還不等他說什麼,張飛便問道:
“那老丈的兒子?”
眼看遊楚點點頭,張飛也不問,將這名字揣到懷裡就下了逐客令:
“去尋德容幫忙清點這函谷關。”
遊楚張了張嘴只能拱拱手點頭離去。
尋了自己義兄之後遊楚再也忍不住,將方纔所見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個乾淨,結果便聽張既嘆道:
“一家之禍而已。”
“而已?”遊楚忽的覺得這兩字分外刺耳,結果卻聽到兄長冷冰冰反問:
“不然呢?”
“張將軍當初戰黃巾,歷徐州,當陽阻曹軍,這些哪個不是千家同哭的人間煉獄?”
“你這些心思,張將軍如何能不知?”
“你以爲玄德公東伐是要爲何?當真只爲虛名?”
遊楚頓時有點羞愧,當即就要扭頭去尋張飛,結果反倒又被張既叫住:
“既想作砥柱,那就甭急着走,先幫我清點一番這函谷關庫存。”
摒除了雜念之後眼看着兄長這態勢,遊楚也有了猜測:
“我等莫非不去洛陽?”
張既點點頭確認:
“一個時辰後直取伊闕關。”
遊楚知道,伊闕關在洛陽正南,乃是南下潁川通荊北之要道。
從去歲起,曹軍意欲強攻荊北,故而大軍雲集汝潁許都附近,玄德公如果想要南下與關將軍合力敗敵,則這伊闕關必取不可。
但相對來說,對曹軍而言伊闕關就並不是特別重要,因爲洛陽往南還有太谷關轘轅關,與其堵這一個個關隘還不如重點防守三關向北兩百里處的廣成關。
一念至此,遊楚忽然明白:
“張將軍已有破關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