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壽感覺她的雙手有一些發抖。
雖然從許昌啓程時她就對鄴城的處境有過心理預期。
但真到了此處之後的境遇,還是遠逾她事前的想象。
曹氏子弟、豪門望族、名士公卿、宿將精卒,皆聚於此。
這些食着漢祿流着漢血的文武,共同締造出了一個相當繁華的鄴城。
但可惜,鄴城的這份繁華姓曹,與她和劉協不僅沒有半分關係,甚至還成了她和劉協的枷鎖。
這等情況下,她此前冒了風險所籠絡的太醫商賈都尉之流,在鄴城能做的事情就極其有限了。
靠着事先籠絡親信搭上線的魏諷很好,但終歸還是缺了穩重而且根基不足。
當初天子之血書詔令之事尚還歷歷在目,無論是作了塵泥的董承董貴妃,還是最終官渡燃起的戰火,都讓伏壽明白她如今行事的邊界在哪裡。
於是那封信她琢磨良久,下筆也一再謹慎,爲了增添說服力還將當初被李傕威脅她時斬斷的玉佩一同放入。
其用意也再簡單不過,當今時局與當初李傕劫持天子之時局,有何不同?
當初賈卿能奉職盡忠,思方略以退賊,如今可能再度信任賈卿?
吉本在一旁靜靜看着皇后猶豫再三之後拆開了信封,而後笑意就爬上了這張雖經滄桑但依舊不失明豔的面龐,而同時眼角又有大滴淚珠落下。
吉本安靜站在一旁,他並不好奇那封信的內容,也不好奇魏諷與鄴城內與誰有聯絡,他只知道如今的天子與皇后需要他的協助,那他便沒有拒絕的道理。
所以當皇后整理好儀容,心平氣和的詢問他“吉卿此前說過,兩子亦思報國?”的時候,吉平上前兩步拜下:
“吾父子三人死亦爲漢鬼也。”
態度不言自明。
不過對於張泉來說,總是夢到的自己變成死無全屍的鬼魂並不是太美妙。
好在,隨着時間愈發逼近九月底,從傳來的一封封軍情也逐漸讓鄴城變得愈發焦灼,這種狀態下張泉也被迫動了起來,再沒空去思慮大父要給他建衣冠冢的說法。
直接關係到鄴城安危的西北方向的上黨,據說壺關已經被圍,潞縣也已經被突破,如今曹劉雙方在涉縣死戰,但因爲這裡地勢相當緊要故而還能鏖戰一段時間。
但魏郡也也已經動了起來,清河趙國附近的兵力目前都在向武安集結,顯然不打算讓這支兵馬殺入河北來。
而能夠直接左右河北安危的地方在河內,畢竟如今的賊兵頭子劉備主力就在洛陽人盡皆知,這支人馬多半也就是主力,若是大舉北上攻克了河內,那從河內至鄴城再無任何險關。
故而如今鄴城除了必要的駐防的六軍之外,其他兵馬皆朝着河內集結猛攻孟津關和小平津關,希望藉此重新奪回洛陽,好策應潁川的曹丞相本部兵馬,夾擊賊軍,但可惜駐守孟津關的霍峻藉着黃河天險,牢牢把守着孟津令河內曹軍難以寸進。
鄴城兩面皆受威脅,故而城內的言論一時間也甚囂塵上。
大部分人認爲這天子皇叔能赤壁不敗,繞荊南入益州奪漢中定三秦,如今又真的復了舊都洛陽,此非天眷乎?可見天命還是在劉在漢,說不得明天上黨或者洛陽的大軍就已經兵臨鄴城城下了。
但也同樣有人認爲上黨天險大可高枕無憂,那賊軍劉備雖取了洛陽,但誰不知道洛陽已經被董卓燒燬?不僅得不到糧草補充,爲了顯他那仁德之名說不定還要用糧草給洛陽周遭賑災呢,爲名聲所累必敗也。
而其中又難免夾雜着故鄉在徐州宛城等切切實實見過屠城兵災的人的渾水摸魚冷嘲熱諷。
這種情況下就連遲鈍如張泉也察覺到了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明日起一直到鄴城事畢,你都不必來了。”
安靜的廳堂內,大父不疾不徐的聲音很是清楚,使得張泉心下驟然一驚。
但父親活着的時候就跟他說不要質疑大父的任何決定,所以當下也是下意識問道:
“何時纔算事畢?”
何時纔算事畢?這個問題讓賈詡沉默了一瞬,隨即也只是搖搖頭道:
“若事有不測,或是想離開鄴城,便去的此處,這裡能保你活命,還能送你回涼州。”
眼看着大父推過來的紙條,上面寫着一個地址,張泉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金禕……在鄴城開紙社的那個京兆金家?竟是大父的人?”
至於大父安危什麼的,張泉並不擔心,父親活着時有一次喝醉了就語氣帶着七分輕佻說過,就算曹操死了賈詡都不會死。
“我可無這般能耐。”
低低笑了兩聲,賈詡也不過多解釋,只是催着張泉想想還有沒有其他遺漏事,畢竟今日一別再見就不知是何時了。
這反倒是讓張泉有點好奇了,這金禕能被大父如此說,又說找他能活命,那其身後是誰?曹家的公子?天家的貴人?雄踞江東的四姓?總不能是劉皇叔吧?
不過想到曹家公子,張泉就想起來最近鄴城市井的風言風語,大多都是和兩位公子有關的。
曹丞相久離鄴城,鄴城事務一直是由王必辛毗兩位丞相府長史處置,軍中大小事務則是由武衛將軍許褚和建武將軍劉若掌管。
在這班文武之外還需要一個留守人員,最初曹丞相或許是以爲南方戰事很快就能平定,故而南下之前給指曹丕曹子桓爲五官中郎將,兼副丞相,爲鄴城留守。
其弟曹植曹子建呢?一年多以來又寫了好幾篇名滿鄴城的好文,又有了幾次大醉,甚至還被曹副丞相嚴詞呵斥了幾次,據說有次宴會上曹植醉酒之後大哭就是因爲此。
曹丞相立儲問題在鄴城也一直都算個話題。
畢竟曹昂公子和曹衝小公子都因爲衆所周知的原因不幸夭折以後,所有人都知道多半就是曹丕曹植二選其一了。
而一個月前,曹植公子又因醉酒生事被曹副丞相罵了一頓之後,鄴城的風言風語不知道怎麼就多了起來。
畢竟曹副丞相兢兢業業,曹子建醉酒失德,大家這些年又看了不少廢長立幼生禍的實例,只要是個正常人不難知道怎麼抉擇。
但很快就有說法稱,神醫華佗之所以冤死獄中就是因爲說曹氏代代有隱疾治不了,故而被咱敬愛的曹丞相下了毒手。
這個說法迅速風靡,畢竟曹丞相兒子早夭了多少個算算就知道。
傳聞當中有關曹副丞相嗜甜說的言之鑿鑿,遲早整出來消渴症也算合理推測。
而且據說曹副丞相最愛的蔗糖就是來自於江東,而江東販賣的蔗糖都是來自於賊軍劉備,那曹副丞相是不是有裡通外敵之嫌?
就張泉今日所見,市井裡的說法算得上精彩紛呈,有請曹植公子領軍救父證明自己的,有請曹副丞相給個說法的,還有說隱疾乃是篡漢的報應。
而這些根本不知道靠譜不靠譜的傳聞滿天飛,理政的丞相府並不願意摻和,掌軍的劉若和許褚也都向來不是會多嘴的人,兼之從宮裡傳來說法,天子親口稱讚曹子建妙善辭賦體貌英逸。
於是在鄴城缺了曹正丞相本人來肅正視聽的情況下,兩位公子的互相之間的敵意也愈發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