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條時間線裡, 能看到老張、能感受到他還活着,這本身就是足以讓兩個年輕人安慰的事兒。
或者說,這簡直他們在是經歷過這麼多次艹蛋的循環後,爲數不多的能感覺到“我們這麼努力還是有價值”的事情了。
李詩情剛剛纔哭過, 現在見着老張, 心裡又喜又悲, 眼眶也紅了。
“喲, 你這是怎麼了?害怕見警察叔叔啊?”
老張一見這小姑娘要哭不哭的樣子, 笑眯眯地, 像是哄小孩那樣的哄她, “不要害怕,警察叔叔不抓好人, 只抓壞人。”
“我知道……”
李詩情勉強對她擠出一抹笑容, 點了點頭。
“她這是怎麼了?”
老張領着他們往裡走時,觀察到李詩情和小哥表現的很熟悉,肢體動作也很親密, 於是把他當成了李詩情的男朋友, 小聲的問他。
“怎麼情緒不太對啊?”
“她心腸軟,知道那輛公交車出了事死了那麼多人後, 就一直在難過。剛纔來警隊的路上,出租車裡的廣播正好又在仔細播這個事,她都沒憋住,一下車就跑到旁邊吐了一通。”
經歷過之前那一遭, 小哥知道在這些訓練有素的老刑警面前最好不要說謊,所以實話實說着。
“剛剛還見到的人, 突然說沒就沒了,心理上實在接受不了。”
“怎麼能這麼想呢, 你們應該想着‘發生這樣的大事,還能沒出事,真是太好了’!”
聽到小哥的解釋,老張看向李詩情的眼神越發柔和,聲音也跟着變輕了,“小姑娘,你不用自責,也不要害怕……”
他學過心理學,明白有些“倖存者”會存在一種“道德創傷”,會覺得自己在災難中做得不夠好,或者自責與自己什麼都沒做,於是陷入很深的內疚,從而產生心理上的問題。
這種“道德創傷”在心理學行被稱作“倖存者內疚”,又叫做“倖存者綜合徵”。
和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不同,人人往往更重視PTSD,卻忽略了有“倖存者內疚”的人,等到悲劇發生的時候,往往已經來不及了。
李詩情還是個這麼年輕的小姑娘,眼前的小夥子看起來也很斯文,老張當然不能坐視他們的心理狀況出現這麼大的問題,一邊走,一邊努力排解着兩個年輕人的負面情緒。
“發生這樣的事兒,誰也不願意,你們不必覺得自己沒做到什麼,也別老是想那些太慘的事兒,更別覺得你們做錯了什麼或沒做什麼是錯的,這和你們這種普通乘客根本就沒關係……”
會產生這種“創傷”的人,往往都是道德感很強的人,一個自私冷漠的人反倒就沒這方面的問題。
“……該譴責和懲罰的是放置炸/彈的人,不是你們這些險裡逃生的幸運兒。”
有時候,懂事的人反倒會承受的更多,這也讓老張更心疼這兩個年輕人。
他囉囉嗦嗦反覆強調了這麼多,只爲了傳達一個信息:
【不是你們的錯。】
不是你們的錯。
簡單的幾句話,卻讓李詩情徹底繃不住了。
他們努力了這麼久,失敗了這麼久,曾見過希望的曙光,也經受過黑暗的沒頂。
有時候,他們甚至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勸他們放棄,卻不想服輸,也不願認命,受到的挫折再大,痛苦再深,一清醒,都還要咬緊牙告訴彼此——“再試一次”。
可即使他們已經這樣努力了,還是什麼都拯救不了。
經歷過上次循環,李詩情的內心已經隱隱有些厭倦這一切,覺得像這樣“奇異”的事情,根本就不配發生在她這樣的“普通人”身上。
她這麼的蠢,這麼的弱,老天爺安排這樣的“機遇”給她,根本就是浪費,她什麼都做不好,也什麼都做不了,她只能一次次眼睜睜看着全車的人去死。
可現在,有一個人在對他們說:
——“不是你們的錯。”
聽懂了老張話中的含義,李詩情竟痛哭出聲。
大概是覺得這樣又矯情又羞恥,她胡亂地抹着眼淚,用手臂緊緊擋住自己的眼睛。
莫說李詩情,就連肖鶴雲一個輕易不落淚的男子漢,此時都覺得有些控制不住,悄悄仰起了頭。
他們太苦了,實在太苦了。
苦到連都承受不住別人的一句勸解。
老張並沒想到自己安慰的幾句話讓兩個年輕人情緒這麼激動,然而作爲多年刑警的直覺立刻讓他明白了什麼。
如果僅僅只是從車上下了車,這兩個孩子情緒不會這麼激烈,他們一定是在車上知道了什麼,卻沒有真的付諸於行動,纔會對此產生深深的“內疚”。
揣測到這一點,老張心中涌出一陣狂喜,對待兩個年輕人的態度也更加慎重了。
他們打出了很多通電話請求下車的乘客協助調查,這兩個人是所有人裡接的最乾脆、答應的最沒猶豫的,也是來的最快的,現在老張又察覺出他們似乎知道什麼,這說明他們會配合的可能性極大!
老張把他們帶到了專案組的辦公室,正在打着電話的杜警官看到他們進來,,忙到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只遠遠地對他們打了個“坐”的手勢,繼續對着電話那頭說着什麼。
和上次他們來直接進了問訊室不同,這一次他們是作爲“協助調查者”被請來的,除了出去接他們的老張和他們之前就見過的杜警官,辦公室裡還有許多警官來來去去,但每個人對他們的態度都還不錯。
“痕跡科東西出來了沒有!”
“沒有!”
“檔案呢!受害者的檔案整理出來了沒有!”
“法醫還在辨認呢!”
不停有抱着案宗的警官急急忙忙衝進來,又腳不沾塵地拿了東西就走,間或吼上兩嗓子要東要西,忙得焦頭爛額。
大概是太忙了,他們看到李詩情和小哥兩人,最多好奇地打量他們幾眼,並沒有給他們任何不適的感覺。
“喲,這就是最後一站下車的兩個年輕人?可把他們給盼來了!來,方子,給他們倒兩杯水!”
有個警官路過,表情一鬆,高喊着。
正巧路過的警官順手給端了兩個紙杯過來,放在他們面前的茶几上,目光掃過李詩情,對老張一擠眼:“怎麼了這是?”
怎麼眼睛紅紅的?
“小姑娘聽說車炸了,嚇壞了。”
老張沒多說,一推那警官的背,“忙你的去吧!”
等杜警官結束了通話走過來,李詩情和肖鶴雲也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互相靠着坐在長椅上,安靜地等着警方開口詢問。
“感謝兩位配合警方的傳喚來警隊協助調查這起爆炸案,我代表我們專案組,先感謝兩位對警方的支持和信任。我是專案組的負責人,我姓杜,你們可以叫我杜警官。”
杜警官是個沉穩嚴肅的人,說話也言簡意賅,幾句話就結束了開場白。
“相信你們也都知道你們坐的那輛公交車出事了。請你們來,是因爲出事的公交車在爆炸中嚴重損毀,現場有很多痕跡都辨認不清,所以需要你們的協助。請你們儘量多的回憶車上的情況,爲我們提供有用的信息。”
“另外有些問題,我們也需要了解,還請你們如實回答。”
來了!
“好的,杜警官!”
李詩情和小哥精神一震,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像兩個回答老師問題的好孩子那樣點了點頭。
“你們爲什麼要坐這趟45路公交車?你們是什麼關係?”
杜警官首先跟他們有關的問題。
“我要去江北區的青年書店買一些專業書,最近寫論文要用,我們學校附近的幾個書店都沒有,上網買來不及了。”
李詩情說出自己的目的。
“我去江北區的蘋果旗艦店看看最新發布的手機。”
小哥跟着回答,“我和她是朋友,上車偶遇,發現她今天也坐了這趟公交車,就乾脆坐在了一起,一起走。”
“你們都是去江北區買東西的,爲什麼要在沿江東路站下車?
杜警官眉頭一皺,語氣不自覺地嚴厲了起來。
“頭兒,我來問吧。”
一旁的老張看帶眼鏡的小夥子臉色都白了,連忙“救場”。
“就問個情況,不用搞得這麼嚴肅嘛!”
“抱歉,我不是對你們不滿,我這是職業習慣。”
杜警官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過於嚴厲,抱歉地點了點頭,“那老張,你來問吧。”
老張的態度就要和緩的多。
“你們是在車上發現了什麼異常情況嗎?”
他緊緊注意着女孩的面部表情,帶着安撫的語氣問,“因爲感覺到哪裡不對勁,所以下了車,是不是?”
因爲可能出現新的突破點,杜警官和旁邊聽見這番問話的警官,都忍不住緊張起來,屏住呼吸等着他們的回答。
李詩情擡起頭,回望老張鼓勵的眼神,點了點頭。
“是什麼?!”
霎時間,每個警官的眼中都露出了振奮的光芒。
“坐在我們前面的花襯衫大嬸精神狀況有問題,一直在嘮嘮叨叨什麼13點45分,什麼王興德,我就是覺得那個大嬸整個人都不太對勁,潛意識裡有些害怕,才拉着肖鶴雲一起在下一站下了車。”
李詩情也不知道自己和肖鶴雲商量的藉口能不能讓警方取信,只能緊緊地握着肖鶴雲的手,從同伴身上汲取勇氣。
“但是我們下車後沒多久,就看見過江大橋冒煙了……”
聽到13點45分和王興德幾個字時,杜警官和老張對視一眼,表情異常凝重。
這起爆炸案發生的時間是13點45分。
而王興德,正是這趟公交車的司機。
這兩個信息都不會是普通乘客該知道的事情,他們提供的線索有可能是真的!
“花襯衫的大嬸?你們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子的,隨身有攜帶什麼東西嗎?如果拿車站上車的監控給你們看,你們能不能分辨出哪一個是她?”
老張的預感成功的成了真,激動到不能自已。
“她帶了個高壓鍋。”
李詩情根本不必回想,都能說出那個高壓鍋的特徵,“雙層超市特大塑料袋裹着的,鍋很大,就放在她腳下。”
她點點頭,又說:“我記得她,如果給我看監控,我能分辨的出。”
“方子,調監控,把攜帶高壓鍋上車的中年婦女信息找出來!”
杜警官當機立斷,直接下令。
“尤其是社會關係!”
“是!”
“老王,催痕跡科速度快點!確定下爆/炸/物是不是在高壓鍋裡,重點分析所有可能是高壓鍋殘骸的碎片!”
“是,頭兒!”
“方子,一旦查出帶高壓鍋的婦女是什麼身份,立刻通知小江帶隊去搜查她的住處!”
“收到!”
專案組的其他警官們聽說有重大發現,都圍了過來。
剛剛喊着找痕跡科要資料的警官,更是不知從哪裡抽兩張公交車內部的平面圖,遞給李詩情和肖鶴雲。
“沿江東路站後就再沒有車站可以上車了,你們下車的時間最晚,而我們從沿途的監控中也沒有發現有中途上車的可疑人士,我們推測,製造這起爆炸案的兇手,有可能當時就在車上。”
他說,“我們想要知道當時車上有哪些人,大概坐在什麼位置,特別是你們說的那個可疑的花衣大嬸。希望你們能儘可能的回憶,在平面圖上標註下他們的位置。”
“我來吧。”
肖鶴雲從老張手裡接過筆,回想了一下,開始在平面圖上標註。
“這裡是一個老太太,這裡有一個帶着蛇皮袋的老頭兒,裡面東西圓滾滾的,應該帶的是瓜果……這裡是個大叔,帶着個黑色的健身包,這裡是一個拎着菜籃子的大媽。”
他用筆在平面圖上一邊打X,一邊標註出每個位置坐着的人,甚至還寫出了他們隨身攜帶的東西。
“……這裡,這裡就是那個穿花襯衫的阿姨。”
肖鶴雲的筆頓了頓,繼續畫了個“X”,“她帶着個高壓鍋,就坐在我們前面。”
他根據自己的回憶,把所有人的位置全部畫了出來,只除了後來上車的口罩男。
因爲他們是在口罩男上車的那一站下車的,應該不會知道他坐在哪兒。
在他邊畫邊示意時,就有好幾個警官發出了驚歎。
“之前在公交車上發現了破碎的黑色健身包!”
“現場確實有發現甜瓜的痕跡!”
警方傳喚下車的乘客來詢問信息,只是蒐集信息的一種方式,能夠蒐集到多少信息,全部得看配合調查的人能記得多少事情。
在以往的經歷中,當事人受到驚嚇後慌亂無措甚至胡言亂語的事情經常發生,即使有些表現正常的知情者說出的線索,也經常出現沒有邏輯或者前後矛盾的情況,得反覆查證才能取用。
但這一次不同,這一次配合調查的證人頭腦非常清醒,而且他所說出來的話、標註出來的信息,在現場都有足夠的痕跡或證據來支撐。
“小夥子,真可以啊,記得這麼清楚!”
老張興奮地拍了拍肖鶴雲的肩膀,對他們提供的線索更加信任了幾分。
“我的記性不錯,我上車閒着無聊,喜歡觀察乘客。”
小哥對於別人的誇獎倒是照單全收了,推了推眼鏡 。
“能幫上忙就好。”
有了新的線索,方向一下子就明確了起來,再不是之前那樣從各個方面尋找信息。
一時間,整個專案組就像是開足了馬達的機器,快速高效地運轉了起來,根據杜警官的每一次指令,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手中的任務。
在此期間,李詩情和肖鶴雲也不安地等待着警方調查的結果。
和警方對他們的期待一樣,他們也希望警方能夠根據他們的線索,爲他們提供更多不容易被普通人調查到的信息。
大約等了快一個小時,老張從各個同事那裡蒐集了足夠的證據和信息,從手機裡調出一張監控照片,趕到了兩個年輕人的身邊。
“你們看看,帶高壓鍋的是不是這個婦女?”
照片有些模糊,看不清眉目,依稀只能見到是一個女人,手裡拎着李詩情說的大塑料袋,完全沒辦法從監控裡看出裡面是不是高壓鍋。
但那身衣服李詩情和肖鶴雲實在太熟悉了。
“是她。”
李詩情點頭,“她的衣服我記得。”
“確實是她,用的是全家福超市的袋子。”
小哥也很肯定地說。
“查!立刻去查這個女人的身份,看她和王興德有什麼關係!叫小江申請搜查程序,隨時準備出發!”
又過去了一個多小時,痕跡科那邊的消息首先傳來。
“痕跡科那邊已經確認了,爆/炸/物是在高壓鍋裡!”
沒幾分鐘,調查中年大嬸的老張也匆匆趕來,覆在杜警官耳邊悄悄說:“老杜,小姑娘說的沒錯,這婦女有重大嫌疑……”
“她和司機王興德是夫妻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