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對戰事的關心很快被朝臣知曉,跟着王安一同進宮的不單有他手上一摞摞書信、戰報,還有張居正。
“七日前,戚帥已入泰寧衛;兵部亦遣李成樑於遼東佐攻,安定東北。”
這是張居正第一次進入萬曆皇帝的軍事室,他環顧着周圍奇怪的陳設,將戰報放在萬曆艦船模的甲板上,坐下後對皇帝道:“陛下不必爲此心神不寧,他們都是國朝的能人干將——必收全功。”
“李成樑,是干將。”不知是叛逆的心思作祟還是受陳沐早期教育留下的頑疾,萬曆皇帝對老師給予兩名大將的評語僅承認關於戚繼光的那部分,而對於李成樑則多有保留,搖頭道:“他若是能人,何須養寇自重。”
張居正並不生氣,他輕輕笑了一下,對皇帝道:“陛下說李氏養寇自重倒也不錯,但朝廷需要他養寇……您常掛在嘴邊那核心利益四字,國朝的核心利益在哪?”
帝國首輔揚手指了指牆上懸掛的輿圖正中,他發現皇帝這秘密軍事室實在太合乎心意,談及軍事時幾乎所有需要的東西都在手邊。
他指的是輿圖正中的明朝本土:“兩京一十三省,與這比起來,西洋、南洋、東洋、東北、西南,不值一提。”
萬曆緩緩點頭,讓他討厭的感覺又來了,老師又說對了……大明的核心利益是兩京一十三省,這是天下所有人的共識。
根本不必多說。
“老師說的是,正是因此朝廷纔要打這場仗。”
在五年、十年裡,只有土默特蒙古有能力威脅大明本土,而京師最堅固的城牆戚繼光,在數年前提出其認爲大明難以防禦土默特部是因爲丟失兀良哈三衛,那可以算作這場戰役的起因。
“說到李成樑,陛下興許不瞭解東北的局面,臣可爲陛下講解一二。”
張居正的臉上依然帶着那副似乎無所不知的神情,儘管朝廷兩京一十三省他都沒有走完,但早年的翰林經歷讓他對天下各地都有很深的瞭解。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這份自信來源於做翰林時張居正喜歡招待各個地方進京的文武官吏。
儘管那時候他很年輕、也沒什麼錢,但每每有官吏進京述職,他都會取出酒菜來招待他們,從他們口中打聽四方要聞,因此各個地方的情況都略知一二。
“自本朝立國,女真對朝廷一向恭順,兀良哈的名字就來源於女真言語,意爲林中之人、野人,直至土木堡之變。世人皆知土木堡之役於少保衛北京,守住都城穩定朝局,卻鮮少有人知道當年亦有一支蒙古軍侵攻東北。”
“東北過去叫努爾幹都司,臣聽說以前各部朝貢首領皆在此集結,後來努爾幹都司廢棄,改在三萬衛集結。”
“朝廷並無餘力馳援遼東,東北的局面就是在那時壞的,被攻陷城寨、摧毀村社皆好修補,人心卻最難彌補,在那之後朝廷在東北做什麼,都顯得力不從心。”
張居正說着乾脆起身,指着輿圖上東北地方對萬曆皇帝緩緩道:“戚帥曾說朝廷無法遏制土默特的原因是失去節制兀良哈三衛,臣也是認同的,蒙古在逐漸做大,正因如此。”
“海西女真中有一部名葉赫,不知陛下可知道?這個部落是過去沒有的,他們的首領姓土默特,就是蒙古潛移默化在東北擴張的結果。”
“臣並未總結過以前的輿圖變化,但倘若真有,陛下一定能看出北虜與東夷在輿圖上越挨越近、連成一片,再結合歷年戰報,則不難發現他們時常聯手對抗朝廷,而過去朝廷缺錢少餉,僅能防守,難以遏制。”
“李成樑做的那些事,臣都清楚,對內他向貧苦軍士放貸,軍士爲還錢作戰奮勇;對外他以朝廷之力節制諸部,扶植哈達部王忠、王臺,以使邊境和平。”
萬曆越聽越皺眉,張居正這番對東北的陳述,與他腦海中被陳沐灌輸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很大區別,聽起來就像……大明根本管不得東北一樣。
朕連兩萬裡外的亞洲都管得了,東北卻管不得,這是什麼道理?
“可李成樑這樣長久以來對朝廷並無好處,他總是拉着這個打那個,打了那個再拉着別個打這個。”小皇帝陳述李成樑這番操作把自己都說蒙了,最後乾脆撇撇嘴道:“遠不及戚帥一勞永逸。”
張居正嘆了口氣,重複了一遍皇帝的話:“一勞永逸。”
“賊人來了,陛下需兩把刀禦敵,一柄常用禦敵、另一柄只是偶爾防身,手上僅有一兩銀,刀市上一柄上好鋼刀要八錢,一柄劣刀要兩錢,陛下會用劣刀禦敵、鋼刀防身?”
張居正攤手道:“陛下知道戚帥在薊鎮修的長城花了十五萬兩,也應該知道朝廷豢養戚帥所練精兵的錢財每年都能在薊鎮修出四道甚至更多那樣的長城。”
“每個將軍有他的專長,就好比吃最貴的草料跑最長的路是上上等的良馬,吃一般的草料跑得慢卻善於長途奔襲的也是上上等的良馬,論及朝廷名將,陳帥最能花銷、長於海戰陸戰次之、還能爲朝廷運回銀兩,這是海上的名將;戚帥亦能花銷,長於野戰守城次之,最能拱衛京畿,這是京師的名將;李帥同他們比起來就像不花錢一樣,野戰不弱軍紀差些,只需花銷些戰功賞賜,便可穩住東北防線。”
跟陳沐、戚繼光先花錢再打仗然後繼續花錢比起來,李成樑是先打仗再花錢,而且花的錢還比前兩位少得多。
“這也是名將啊。”
張居正說着搖搖頭:“說到底還是過去朝廷沒錢,待此戰定下兀良哈大舉,騰出手來……遼東就該假手旁人去做。”
他知道東北始終是朝廷的不安因素,但過去沒有辦法,朝廷在那裡失了威望,那裡的局面只有李成樑能穩住且徐徐圖之。
換了別人,很難比李成樑做的更好。
說到這,張居正突然有點擔心自己的身體,他得痔瘡已有十年之久,這一病症始終困擾着他,不過這種擔憂僅在心中留存瞬息,轉而笑道:“陛下要知道,遼東李帥不可輕換,其在東北經營數年,只有他能懾服諸部;倘若要換,亦不可急換,接替其人選要妥善擇選。”
“日本的陳八智有節制諸國的經驗,若他不行,可使李帥之子李如鬆節制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