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外城,左側的右安門下,一片狼藉。
右安門在左邊、左安門在右邊,中間是永定門,這裡的左右不是以地圖上看哪裡是左哪裡是右定的,而是從紫禁城裡皇帝的方向看過來,左纔是左、右纔是右。
蒸汽局主事周思敬處理類似的事已經很多了,自火德星君開始上路,他們的工匠駕馭者沉重而緩慢的蒸汽機車走到哪軋到哪兒,尋常土路哪兒能經受得了這樣的大傢伙,走着走着便會陷下去;有時開進田地裡壓壞了莊稼,還會被農戶提着鎬把兒攆着揍。
至於壓壞橋樑、栽進水溝這樣的事,更是多得數不勝數。
按理說也算見過風雨,不過眼下的情形確實令周思敬感到棘手。
在路上他一直覺得火德星君把城牆撞塌這事兒不靠譜,蒸汽車怎麼會把城牆撞塌呢?可現在至少眼前真的是這樣的情況,車頭並未扎進城牆裡,甚至連窟窿都沒露出來,但城牆上確實露出一條縫隙,露出內裡夯土結構。
五城兵馬司的軍兵與看熱鬧的百姓在右安門外圍了裡三層外三層,周思敬瞧見他的小兄弟這會兒正一個勁兒地給軍兵認錯,翻遍了身上摸出不到一兩碎銀兩手捧着,快被嚇傻了。
他們也是工部,分司主事一眼就看出問題所在……城牆是嘉靖年修的,修好還沒到三十年,正常的城牆別說被蒸汽車懟一下,就算拿鎮朔將軍去轟,都轟不出內裡的裂痕,至多把外頭青磚砸碎、裡面土壘夯得實罷了。
出現這樣的情況多半是粘合用料不好,不能全怪徐光啓。
可誰讓他把車騎到北京城南來呢?要是去撞良鄉縣的鹽溝城,就算把城牆撞毀了都沒事。撞了北京城,只能把罪責全擔下,難道還能反咬一口工部麼?
周思敬撥開人羣走了進去,他是知道這個去年被招進蒸汽局,才十八歲的秀才家庭情況,他被嚇壞了。
世代蘇州人,祖上做買賣發了家,到他父親時家道中落,重新務農,自小在龍華寺讀書,去年考取金山衛的秀才,娶了妻。
本想在家鄉教書湊湊繼續考學的用度,趕上了工部蒸汽局缺這樣的人才,周思敬一連招了幾個都不合心意,等到徐光啓來時心裡疲了倦了,乾脆便用了他。
這不是個有什麼雄心壯志的人,據說來京師蒸汽局應募還是他那個考取功名卻不曾出仕的老丈人讓他來的,說松江府都用蒸汽局所制蒸機織布,這個地方沒有官場上的蠅營狗苟,還能爲天下做出一番實功——主要是有補貼,像北洋的研究一樣,雖無實授但享七品官身、另有萬曆皇帝撥劃月銀一兩,做出改進還有獎賞。
用徐光啓的話說,到蒸汽局來比在家鄉種地教書薪水高。
將來攢個買船錢,能去大東洋見世面。
這年月,不是胸有大志,誰會當官兒啊!賺錢,把生意做到東西兩洋,換個家資萬貫纔是大丈夫。
這種心態無可厚非,這就是大明的現狀,固有的道德禮法、社會環境統統出現變化,大量白銀流入與遠洋貿易彷彿一夜之間造就無數鉅富,長久以來人們對擁有財富的渴望與羨慕終於找到一個突破口。
張居正的改革令朝廷高效的同時也令民間對權力鬥爭心懷畏懼,官辦軍事、科舉院校與民辦工匠學堂爲社會注入新的活力,四洋開拓也令朝野有識之士閱歷大增,太多以訛傳訛的傳說與話本,令人對海外充滿希望。
周思敬上前並不說話,身邊的老僕自然上前爲兵馬司軍校行禮,講述事情來龍去脈,並表明工部蒸汽局會全權修復受損城牆,他們處理過太多類似的事了,蒸汽局主事只需要遙遙拱手行禮就好。
在蒸汽局的賬本上,這項支出叫實驗意外。
但這次意外真的發生了。
南城兵馬司胖胖的吏目上前行禮再行禮,這纔拿着公文遞給周思敬的老僕,拱手上前道:“對不住,周主事,人不能走,城內順風耳。”
那公文是一封電報,正所謂上行下效,大明天子大約是孃胎裡就帶着器物擬人的喜好,人們只黑又粗的東西叫炮,可偏偏以‘位’與‘某某將軍’來稱呼;人們也知道蒸汽機由一堆機械零件攢出來,可還是要叫做火德星君;電報也是一樣,百姓成天能看見林立的電線杆,但人們就是要把它叫做順風耳。
硬生生要體現出一種‘別人拜的是漫天神佛,朕子民用的是漫天神佛’的感覺。
而且單想到這種感覺,百姓就能腦補出大過年對天下說出‘把這個朕改成朕’的傻孩子嘿嘿嘿笑着補充:‘百姓還沒用上,朕先給你們試試’的傻樣。
電報沒署名,內容就一句:準火德星君上天街御道,牽至午門,拉上貨。
就在周思敬看公文、問徐光啓車還能不能騎,五成兵馬司七手八腳地幫着徐光啓操持、拖拽機器的這點時間裡,右安門內已經傳來鼓樂聲裡,中官高唱回避與齊進的馬蹄聲。
兩騎吹嗩吶、擊腰羯鼓的武宦官身後,四橫四縱的散騎踏整齊馬步緩出城門。
吹鼓停,人頓馬。
十六騎錦衣衛着披掛鋼臂縛、金漆胸甲的綠、藍二花色麒麟服,跨坐在高大的混種灰斑西夷馬上,一手曳繮繩、一手託上銃刺的騎式天下太平銃在肩,微微揚着下巴以睥睨之態掃過聚在右安門下的軍兵百姓。
最終,他們的眼神定在被拖拽至道中歪歪斜斜的拖上大車的大火德星君,爲首一騎亮明瞭北鎮撫司千戶牙牌。
周思敬看看牙牌,舌頭不安地抿着嘴脣,回首看了一眼漸熱起來的乙型火德星君,又用眼神向其背後操控的徐光啓剜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斥責道:“朝廷有令,牽去午門,牽,還不下來!”
說罷,他這才更加謹小慎微地高高地向跨坐馬上的錦衣千戶拱手,緩緩吞嚥口水,道:“千戶在上,蒸汽局周某有禮了……徐所正與這臺乙型火德星君都尚年少,不,不至於,下詔獄吧?”
一路端着皇帝親練錦衣架子的千戶王天瑞就因周思敬這句話破功了。
趁着笑意還收得住,他一聲輕咳,前頭中官會意吹起嗩吶變調,羯鼓亦敲上兩聲,十六騎統統轉身,朝向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