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矇矇亮,牽馬拄矛的哈吉姆立在巴特那緊閉的城門下,心懷忐忑地將拴着白布的尖頂盔扣在頭上。
城中僅剩的四百步騎沉默地在他身後列隊,有頭盔的在頭盔上拴白布條、沒頭盔的則在頭上裹白頭巾,至於更遠處的街巷,來不及逃走的百姓們扶老攜幼,年邁的老人們拄着木棍或攥緊廚刀,麻木地注視着他們的背影。
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霧,這確實是個適合突襲的日子——只要能安靜的摸近敵人,他們的衝鋒將會給莫臥兒留守軍帶來死傷與混亂。
但今天同樣不適合突襲,因爲濃重的霧也讓他們看不清北方的恆河,好似雲中仙境的情形讓他們不敢確信昨夜的書信究竟是真實存在的場面、亦或只是一場幻夢。
沒人知道浴血奮戰後的恆河岸援軍究竟會不會如期而至。
但哈吉姆執意出城,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待到存糧耗盡,沒有人能知道城內會發生什麼事,他不想被餓極了的部下們亂刀砍死,如果有機會——任何人都該選擇奮力一搏。
尖頂盔在他兩眼的視界正中落下鐵護鼻的輪廓,他翻身上馬,帶着不安與忌憚的大眼睛微微擡着示意打開城門。
沒有感慨沒有道別,四百步騎踏着沉默的步伐邁向戰場。
廝殺在哈吉姆部越過第一道壕溝便已開始,似乎訓練有素的莫臥兒圍城軍不論過去多久都仍舊保持着精銳士兵的機警,一名遊曳的騎手在發現他們後即提着半圓短斧拍馬衝鋒,那樣子就像哪怕知道面對的是四百步騎也依舊義無反顧。
三支從正面打在護心鏡上的箭並不能對他造成威脅,真正的致命傷是掃過喉嚨的矛鋒,長矛的另一邊攥在哈吉姆手中,割下一束鬍鬚的同時也讓他的大喊大叫戛然而止。
被驟然掐斷的吼叫依然能在戰場上穿透濃重的霧,伴着失去主人的阿拉伯白馬立起嘶鳴,整個圍城大營似乎活了過來,四面八方傳來牽馬聲、責罵聲以及兵器碰撞的聲音。
按理說這個時候哈吉姆應該下令向北衝鋒,但他沒有因爲他的部下已經向聽見聲音的地方大喊着胡亂衝殺過去。
特別莽,但也特別有效。
莫臥兒圍城軍到底是被突襲的那個,哪怕其軍中千長足夠謹慎,留有哨兵,大多數士兵仍尚在甦醒於睡夢來不及穿戴甲冑的情況,提着兵器便衝進霧中,接着被不知從哪射來的箭矢殺死。
哈吉姆的突然襲擊給莫臥兒圍城軍隊帶來可怕的混亂,濃霧助長了他們的聲勢,數十騎在營地挺矛揚刀左右馳擊,步兵趁勢四下砍殺。
他們都不穿鞋,但跑得飛快,整齊兵甲也比還沒睡醒的圍城軍強上不少,短時間內斬獲頗多。
不過在莫臥兒千長組織起火槍隊後情形陡然逆轉,當槍火閃爍於戰場,先前被一面倒的屠殺誘惑的奴隸士兵們才發現,他們的陣形早已渙散至一盤散沙。
而起初一盤散沙的圍城軍反倒越聚越多、結出戰陣,將他們分割包圍,加槍彈箭矢……大多數人,這個時候想跑已經來不及了。
只有一開始跟隨哈吉姆一同向北鑿穿營地的數十步騎纔有機會殺出重圍。
廝殺不過持續片刻,哈吉姆所率騎兵如一陣風掃過營地,搗火摧寨、衝陣殺敵,可等他殺出營地回過頭,身邊只剩氣喘吁吁的寥寥十數騎。
更多步兵已在後方勉強結陣,且戰且退。
其實那稱不上結陣,他們只是被擊潰了,一窩蜂地向北邊跑,還跑不出去。
莫臥兒的騎兵在他們身旁像貓戲耍老鼠一般緩慢地衝來兜去,時不時將剛爬起來的手無寸鐵的士兵撞翻,用長矛將那些仍負隅頑抗的士兵挑死。
哈吉姆知道,這是莫臥兒騎兵的戰術,他們的火槍手、步弓手正在後面列陣,兩名千長聚首緩緩踱馬說笑——在他們眼中,這場仗已經贏了。
“我等已一無所有,食人俸祿。”
原本哈吉姆就只想爲故主復仇,出城殺了許多敵軍,他已再無牽掛,部下也幾乎損失殆盡,即使恆河上真有等他的船,他又還能去哪兒呢?
他環顧左右道:“誓死效忠。”
可就在他想要再次衝向敵軍時,他們先看到的是敵軍陣形沒來由顯出些許騷亂,自後陣影響至前方,緊跟着數個方向都傳來大隊人馬行軍的嘈雜。
再然後,似乎有刀槍劍戟自濃霧邊緣突出,那是數不清的東籲人,他們頭上或系抹額或戴圓頂笠盔,多赤膊徒足,執各式兵刃自四面八方踏步而來,他們身上有濃烈的東籲軍模樣,同樣也很容易讓人看出他們過去的軍人身份。
南洋軍府三眼銃之戰結束後,緬甸宣慰司劃府而治,莽應龍時代留下數以萬計的軍人失去用武之地,除各府招募有限的衛兵,大量戰敗的落魄軍人進入隨天時方丈入緬後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寺廟,成爲佛徒看護寺產。
這些人的抹額同樣爲素色,上書‘普渡衆生’,他們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羣山賊強盜或拿着兵器的農夫,行走步伐卻有行伍之法極爲矯健,各個高唱佛號,宣南無阿彌陀佛,不分先後突入陣中與莫臥兒軍交鋒。
巨大的震動來自哈吉姆身後。
此時此刻,數隊僧兵正高舉旌旗長幡自這十餘騎兩側前進,這些人與率先加入戰場的步兵又有不同,他們大多剃度、頭系素額巾,走在前面的幾支三列橫隊不着片甲,披橫肩褐袍持鳥銃、火箭,其中有赤膊魁梧者高舉書着‘光孝’、‘六榕’、‘西來’、‘海幢’等字樣的幡號。
緊跟其後更多僧兵小隊同樣剃度,各着袒肩僧袍身負念珠,內襯鐵扎甲手持鐵箍長棍,更有僧兵同樣裝束但跨坐戰馬之上側擎長矛高舉幡旗,其上則有‘北少室’、‘南少林’、‘五臺’等多種多樣的幡號。
唯一的區別在於他們不着兜鍪,頭戴紫冠、靛青塗面、紅布蒙頂,以護法伽藍菩薩面貌示人,緩緩向戰場壓去。
在他們之後,則是沉重腳步聲的根源。
披金甲馱金蓮的戰象緩步向前,輕微搖晃中,西少林天時方丈着銅焊金剛胸甲外披紫袈裟,手拄銘六字真言的北洋騎兵銃靜坐蓮臺,託着佛珠的單手合十,居高臨下視眼前慘烈廝殺如無物,垂首低吟佛號,問道:“這位施主,城中可有沙門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