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嘛,是不能不上廁所的。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保證永安坊的百姓不出門,那不可能,別說不出門,實際上在曹長青眼中,這場席捲普利茅斯的瘟疫對當地人來說就像不存在一樣。
人們死去被視做尋常,除了那些病得走不動的人,其他人還是該幹嘛幹嘛,接着在街上晃盪。
他們明明無所事事。
作爲守衛的水手分出一名會西班牙語的人加入曹長青的小隊,邊向他介紹昨天太陽落山後的情況,邊指引隊伍去看望前些天被救治的人。
“教堂的板車來了六次,拉走二十六具屍體,剩下十二具也按您的吩咐堆放到一起隔開人羣,我們選了弗朗西斯的花園,弗朗西斯?他過去是永安最富有的人。”
“現在。”水手的言語輕描淡寫:“他是永安坊最富有的死人。”
永安坊和慶安坊的居民很多,每個城市中貧窮的人都是佔比例最大的,而永安坊與慶安坊就是普利茅斯相對貧窮的區域。
在瘟疫爆發之初,曹長青曾做了一次簡略的人口普查,由於無法準確探查,最後得到的數據並不準確,即便如此,他也得到了一個數字,這裡原本住着兩千三百三十七人。
永安坊對曹長青的擁戴也來之不易,最早是一條西班牙船上的首領更信服大明人對疾病的防禦能力,船長、商人、大副、水手等十九人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症狀,他們派人跑到牧野會館尋求幫助。
當曹長青拿出他們從未見過的治療手段,做法事燒符水給他們喝,只有六個人有膽量嘗試。
效果非常好,六個人只死了四個,剩下有一個被治癒,另外一個在牀上疼得自己把自己胳膊腿別骨折脫臼,卻到底撐到都還沒死。
其實這樣的效果在第三天就看出來了,另外十三個未經治療的水手僅在出現症狀的兩天內就死了七個,第三天又死了倆。
黑死病來得很快,對束手無策的人來說,能讓人多撐一天都會被認爲是有效的好方法。
至少比圍坐一圈祈禱有效。
最關鍵的是其他人在三天內又有許多人出現症狀,但那艘西班牙船上的水手因爲聽曹長青的話,做了隔離、防蟲手段,四十六人僅有三人得病。
這樣的效果給予永安坊所有活着的人生的希望。
讓對西班牙與大明人充滿敵意的普利茅斯土著也求助於曹長青。
病人在茅草屋裡因痛苦而呻吟,有些人曹長青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這人活不成了,更多人則沒等到他看,就已經在屋子裡死掉了。
曹長青看着眼前的景象,心裡很清楚他對這一切起不到什麼作用,他的符水、牧野會館醫師調製的藥物在這場瘟疫面前幾乎毫無效用。
他甚至都知道符水、符咒、石灰、雄黃等物真正起到的作用是什麼了。
嚇唬瘟疫。
就像過年要放炮嚇唬年獸、劫匪搶劫前要舞動刀槍一樣,嚇唬。
那瘟神一瞧見你全身掛滿符咒、符咒裡塞着砒霜、肚子裡吃着硃砂,還敢來嗎?
而不是瘟神已經打上門來再動刀槍。
很多人受到治療還是死了,很多人提前預防百病不侵,曹長青覺得就是這個道理,他們更大的作爲是預防。
曹道長也沒打算救活多少人,他們人手有限、藥石有限,何況哪怕是無限的也沒什麼人聽他的話,能完全按照吩咐去做的更是隻有西班牙人與少數英格蘭人。
連永安坊一半活人都不到。
他能拿什麼來救這些人?
無非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聽天命盡人事罷了。
真正驅使他出生地入死境的,是牧野會館裡三百餘條性命。
他們有圍樓作爲安全地區,但倘若放任臨近街坊臭氣熏天、蟲鼠亂竄、屍首散佈、人流走動,恐怕要不了幾天瘟疫還是終歸會進入會館。
一旦進入會館,嚇唬瘟神的手段失效,黔驢技窮的他們恐怕也不會比圍樓外的土著好上多少。
“到處是老鼠,人都沒地下腳了,記住了,水源一定不能讓蟲鼠蛇牲畜接觸、喝水需燒熱成湯,且要將所有活物就地清理。”
曹長青的話令流寓此地的西國水手面露難色:“殺了,昨天夜裡用火燒死許多老鼠,今天早上又從別的街道跑來許多,殺不絕。”
“這座城裡所有人都不像你們那麼聽命令,我們殺了的動物不單單我們餓瘋了的人會搶,英格蘭人也會來搶,那些睡在茅草棚裡的人都餓瘋了,不論什麼他們都會吃的。”
說着,水手指了指水井,道:“水還是可以保護的,我們在上面壓了大石頭,不會有蟲子和老鼠能進去,燒水的問題也解決了,昨天我們從弗朗西斯家找到兩口能燒熱水的大鐵鍋。”
曹道長滿意地點着頭道:“這就好這就好,我們有兩個習慣,能避免很多問題,一個是喝燒開的水,在上千年前我們就有飲湯的習慣,東洋大帥也說過,燒開的水乾淨,裡面的髒東西會被燒死。”
“除此之外,另一個習慣就是讓墓地離城池遠點,而且用棺材,慶安坊的木工已經開始做棺材了,你們派人去找他們買。”
棺材?
水手不懂這和瘟疫有什麼關係,儘管英格蘭人信的是新教,但大家習慣都一樣,在瘟疫來臨死的人變多了的時候,就在教堂的墓地挖個大坑,然後把所有屍首堆進去。
曹長青無奈地搖搖頭道:“井裡的水,從地下流過,你們把屍首都放在城裡,沒有棺材,屍首爛了會滲進水裡,我們就會得到一場新瘟疫。”
“現在這場黑死病還沒過去,如果再有新瘟疫,水也不能喝了,那這座城就完了。”
聽着曹長青的描述,水手吞嚥着口水,擔心地問道:“那怎麼辦?”
“要麼給所有屍首都裝上棺材,棺材裝不過來就只能運出城去,或者就地燒掉,最好是燒掉,但在這有點難,我不想因爲這個引起土人和我們的衝突,已經淪落至此,無需再內鬥了。”
卻不料那西班牙水手道:“應該能燒,城裡還有一個修士,雖然他是異端,不過瘟疫來了顯然神明在睡覺,讓他找點藉口糊弄人,居民就能接受把屍首燒掉了。”
“找點藉口?”
“恩,找點藉口,就像他們幾百年來的做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