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又走了幾日,陳沐都沒再與白元潔、張永壽說話,行路時也離車駕遠遠的,說實話他對這百戶與小旗心裡有點發怵。
黑嶺那場夜戰讓他覺得自己和這些明人沒什麼不同,甚至他發起狠來比他們更兇狠,整場戰鬥他殺人最多!人們也因此敬畏他,但不知怎麼,自從那晚白元潔和他說了那些話之後,陳沐便在心裡無端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每個人臉面後面心裡想的是什麼,也聽不懂只屬於這個時代的人才瞭解的潛臺詞。但他知道,這些明人未必能比他手辣,卻一定比他心狠。
即便他們都能殺人,但殺人者與殺人者之間也是不同的。
他記得自己殺人後時什麼模樣,殺人是因爲賊人要來殺他,即便如此他還是難以抑制二十多年來法制教育形成的人生觀與來自五百年前見聞的衝擊,讓他擔憂、害怕、畏懼、緊張、驚恐。
他見過白元潔殺人,不止一次。取一張紙念一席話,輕輕點頭,老瘸子被繩索絞死在高臺上;黑嶺夜戰,陳冠丟下長矛轉頭跑得比兔子還快,心神混亂的陳沐根本不顧上別人,但白元潔顧得上,沒有猶豫引弓放箭心如止水;而殺人之後陳沐總能聽見白元潔的感嘆,令陳沐感到諷刺的是——他感嘆,是感嘆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走錯了路。
陳沐沒有心情去打探被拖入林間的那個旗丁做了什麼事情纔有此遭逢,甚至並不好奇那個人是死是活。他只知道單是照料自己活下去便已令他身心俱疲,他就像一頭披着明人外皮的野獸隱藏在人類世界學習他們的行事準則,亦或是五百年前的這個世界到處都是人面獸心。
這一切對陳沐而言都已無關痛癢,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纔是重要的。
翻過三座山、越過兩條河,道旁的人煙不再像清遠衛近畿那麼稀少,地勢進入平坦,放眼望去能看到一望無際的水田。道旁村落多了起來,人們甚至沿着道路鋪出攤位叫賣從上百里外的海邊運來的海魚。可供三輛馬車並行的寬敞土路逐漸擁擠起來,百姓見到他們這些身着軍服攜刀帶銃的官兵避之不及,更別說他們的馬後還馱着十幾具屍首。
張永壽變得興奮起來,湊到隊列最前不吝口水地對陳沐這幾個鄉巴佬講述着廣州城的輝煌,指着地平線漸漸高出的黑影叫道:“看,廣州城!”
陳沐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城牆,廣州府城牆比他想象中還要高大還要巍峨。隨他們前行地平線逐漸攏起一道巨大而寬闊的黑影,那是廣州城西南角的城門與城牆,張永壽說廣州城的四面城牆週三千七百九十六丈,計十五萬一百九十二步,在陳沐眼中,巨大而繁華的廣州城就像一座山。城池起在四五丈高的斜坡上,其上又有接近三丈高的城牆,其實城垛銃口,巍峨雄武。
隔着遙遠城池,亦能望見城牆內那些高聳建築的飛檐比鄰交錯,透着日光極爲壯美。
“俺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城!”
張永壽沒有在陳沐臉上找到震撼的神情,對他像朝聖般的神態感到無趣,反而是邵廷達這個憨大個子目光呆滯地看着遠遠地城牆彷彿挪不開腿的模樣十分滿意,隨後往那邊湊着笑道:“再走上十多裡地,城外百姓稠密沒地下腳,哼,一會兒保準讓你大開眼界!”
說着張永壽便打發兩個會騎馬的旗丁先行奔走,去廣州府衙問詢黑嶺賊人首級賞格,在這之後,張永壽似乎也沒了什麼繼續顯擺的慾望,倒是步伐不自覺地加快不少,行進間諸如大拇指腹輕搓食指之類的小動作多了起來。
他很緊張,在盤算着什麼。
陳沐料想,他是在計算着自己帶來的首級夠不夠升實授到百戶。
其實張永壽也的確沒什麼好賣弄的了,隨着距離廣州府越來越近,人們心中一開始的震撼也會越來越少,反而陷入對身邊景緻的好奇,就像從前那個世界俯瞰每座城市都會令人感到震撼,但在那生活的人卻並沒有這種感覺,因爲不知不覺,陳沐已身處其中。
道路行人摩肩接踵,沿着官道城外的街市傳來此起彼伏的叫賣,甚至還有整整一條街上全是食鋪子的街市,賣海魚河蟹穿着藍、黑等素色布帛衣物的商賈將水產放在缸裡擺出來叫賣;賣烤乳豬、薰豬肉、燉狗肉的商販將做好的整頭豬掛在鋪面外以招攬食客;賣蛙的農人用解腕短刀從蛙背上刺開口子挑出皮肉動作飛快;百姓穿着綢衣帛衫在路上到處聽見的都是‘讓一讓’、‘借過’,傳入耳邊盡是喧鬧。
更遠處接近城牆寬廣的護城河岸邊停靠着巨大而華貴的畫舫,船上亭臺樓閣應有盡有,其間甚至能看見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着清靜儒雅的淺色衫袍對飲而酌的年輕士人。
林林總總,看得人眼花繚亂。
陳沐一行人並未入城,衆人攜帶火銃入城多有不遍,白元潔找了旅店來安置他們,畢竟他與張永壽入城弔唁亦要辦事,還要在廣州府留待兩日。
衆人交出戶帖給掌櫃登記在店薄上,白元潔便低聲給陳沐講起了城中注意事項,“待換了銀錢,城外三街六市都可逛逛,你也該買上一雙好靴履了;若是好酒,廣州府燒酒、南酒應有盡有,就算是金華酒也可輕易買來,廣城賈人生性大多柔和,物價平,貨物止一二息利而已,不似吳中。”
儘管廣州府離清遠衛已有百里,他們一行人理應交出路引,不過白元潔身上的百戶印就是最好的路引。
說着白元潔張手攬在陳沐與邵廷達肩膀上,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道:“若去尋花問柳,倚門賣笑者尋常價不過三五錢銀子,倘真捨得,便是廣城名妓三五兩銀子亦可宿上一宿,只要莫誤了後兩日啓程回還便是!”
邵廷達聽得滿眼放光,恨不得現在就去漲漲見識,陳沐則聽白元潔說到尋花問柳,身上猛地打起雞皮疙瘩,花柳病啊!
就在這時,張永壽帶着兩個旗丁紅光滿面地從旅店天井走來,拍着兩手笑道:“陳二郎,你發財啦!”
注:店薄——店家登記住戶的賬本,每月上交府衙查驗,不定期有官差檢查。
戶帖——明朝的戶籍證明,但是否戶帖用於登記住宿暫時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