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進忠

普利縣衙門大堂,應明端坐正中。

這裡原本是伯爵查爾斯的宅邸,修得富麗堂皇,但佈局並不符合大明人的審美,三層樓底層整個暢通盡爲大堂,自立知縣曹長青的居室與書房在樓上,頂層閣樓被改造爲丹房。

雖然曹道長早就不是龍虎道君廟的道人,但此次奪城偶有所得,取了許多夷人古書,尤其是此時歐羅巴盛行的鍊金術,令道長深感着迷,因而便在頂層做起法來。

對了,如今年月,人們都不管這些事情叫煉丹或做法,都叫實驗。

沒煉成叫實驗失敗,煉成了就叫實驗成果。

如今曹道長正在閣樓上以唐代古法乾餾天然膽礬也就是硫酸銅取得石膽精即硫酸的法門,與歐羅夷鍊金術中乾餾天然綠礬也就是硫酸鐵取得綠礬油也是硫酸的法門互相印證。

他懷疑不同的石膽內有相同的東西,才能做出一樣的石膽精。

石膽精華是很重要的東西,古書上說它入萬藥,藥皆神,先人已意識到硫酸易與萬物反應的特性。

這些猜想與新發現吸引着曹道長請大明會館的商人們爲他收集更多歐羅巴對於鍊金術的古籍,當然了,他不光讓商人收集關於歐洲的,也請人回亞洲轉乘船艦歸國,爲他蒐集這部分資料。

不論哪個國家、哪個地方的東西都沒關係,反正曹道長的腦子對這些東西的知識都接近空白。

但好就好在,知識是一種很容易繼承的東西,只要有書和文字,只要能得到書和文字,哪怕遙隔山海,也很容易繼承。

就像歐洲從阿拉伯人那得到這些知識一樣,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呢?

衙門內正在改建,商人們請了普利縣本地的匠人來爲下層過去被當作餐廳的屋子加上幾面牆分出隔間,同時繪出圖紙訂了些簡單傢俱來裝飾廳堂。

不過最近傢俱打不好,整個普利縣的木工本就不多,如今全忙着爲牧野軍陣亡士兵做棺材。

李禹西信不過英格蘭土匠人的手藝,只求打出嚴格密封的棺材,爲此不惜開出高於市價三成的工錢。

誰都沒想到,就李禹西爲陣亡士兵訂購棺材這事,竟一舉擊垮了城內原本因圍城而躁動的市民內心。

城外戰鬥結束後,先前跟着貴族們一起跑出去的市民無處可去,一部分人回到城內,房子被人佔了、家裡東西沒了這樣的事發生了許多,縣裡給他們安排住房,但往往都不能讓人滿意。

不滿意,打仗又死了很多人,許多陣亡士兵與活下來的市民都有親戚關係,本來就有仇恨在人心裡生根發芽,只是不經串聯的個體翻不起風浪。

城內許多小團體正有意無意地串聯起來,結果李禹西把棺材訂了,多半打算造反的人便就此偃旗息鼓。

開什麼玩笑,我的天,他們每個人死了都有棺材!

人是非常堅韌的動物,只怕比較。

就好像在新大陸的西班牙士兵並不認爲得西班牙病或法國病是不好的,因爲那至少說明這個人有性生活。

普利茅斯的市民也一樣,他們死了沒棺材。

人死了往教堂墓園裡一埋就行了,前一段城裡爆發瘟疫,墓園埋滿了,院牆被屍體擠塌,幾十年上百年的屍首順着牆壁全涌進教堂隔壁的富戶家,還把牆下玩耍的小孩壓死、主婦壓傷,沒幾天主人的妻子就因感染瘟疫死了。

要什麼棺材,那是領主老爺纔有的東西。

當然這麼說並不嚴謹,在這個物慾橫流的年代,棺材已非貴族特權,通常年收入五十鎊以上的富人也會在家人過世時準備棺材,但大多數市民達不到這個收入,整個歐洲因物價上漲帶來社會動盪,人們的工資已經很久沒漲過了,大多數無產者無法維持體面生活。

體面的生活都不行了,更別說維持體面的死。

歐洲的工資只有兩個地方還在漲,一個是倫敦、一個是阿姆斯特丹,因爲最好的工人都在那,因爲那是眼下歐洲呢絨紡織業與造船業的中心。

哪怕在普利縣,所有市民都知道整個英格蘭的問題在哪兒,但誰都無法解決——只要有錢,英格蘭人能買到想買的一切,他們唯獨缺糧食。

這個答案在個人眼中可能不是這麼清晰,他們會把問題歸結於自己沒錢或糧食太貴,只有少數人知道事實是他們的土地不種糧食,領主老爺與富商都忙着養羊開廠,哪兒有空種糧食。

不能解決問題的人滿腦子空想,而在能解決問題的人腦子裡,這種事稱不上問題。

沒有地方種糧食就找外面買,外面賣的貴就去找新土地……一切都是商人自發的個人行爲,找到更低廉的糧食產地,運回來不就能大賺一筆?而找到低廉糧食產地的人多了,糧價不就降下來了?

很自然。

所以英格蘭王室大力推動愛爾蘭殖民事業,所以《艾蘭王宮史》就有這麼一句:十年春,海夷遠來,犯泰隆衛,總兵韓金環使指揮應明擊賊於河口縣,船沉賊盡,暴屍礁石。

所以英格蘭商賈努力探尋新大陸北方未知之土,因此《牧野縣誌》也有這麼一句:十年夏,有夷撐板而來,言本邊鄙夷民,行商泛海會颶風,船覆人亡,縣中供其衣食爲其謀業,不二月,欲拐騙土民婦人,至長島過軌道,婦人拾卵石擊其頂,遂不治。

因此這個問題依然沒有着落。

現在市民雖然看這些佔領城市的異鄉人心裡不舒服,但他們每個陣亡士兵都用得起棺材,這顯然是非常有錢啊!

所以大夥想要劫囚牢放伯爵查爾斯的願望,也就順勢變成了向新領主,哦不,現在叫知縣和將軍了,他們要向知縣與將軍請願,看能不能想辦法讓糧食價錢降一降。

這個問題對應明來說很有意思,照他的想法——養什麼羊,都回去種地這事不就了了?什麼,你說沒地?沒地可太好辦了,分了唄。

不過就在他此時此刻,把牧野中營把總招來,大有委以重任的想法時卻遇見了難題。

中營把總叫宋揚,應明還沒想好怎麼誇他,他就已經說戰場上用敵人言語大喊伯爵死了的主意不是他的,是他義子的主意,並打算把這個乾兒子引薦給應明。

他的義子跟應明算半個老鄉,來自北直隸肅寧。

叫魏進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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