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汝國確實沒有加入正規軍的想法,也從來不認爲自己會加入正規軍。
他統帥的這支人馬,這支順天安民義軍,也沒有絲毫成爲正規軍的意願。
這如果是在大明,那毫無疑問這屬於造反。
不過這發生在海外,所有人對此的界定都很模糊,就連劉汝國自己也不知道順天安民義軍究竟算什麼。
但這並不意味着他是反大明的,或者說反東洋軍府的,沒有。
因爲劉汝國不是個受過現代教育的人。
這裡的‘現代教育’指的是隆慶、萬曆十餘年間的私塾、鄉學、社學、講文院、講武堂以及北洋學堂,總之是這個時代大明所有的正規教育。
劉汝國不在其中,他是嘉靖年受的教育。
如今就算是私塾的教書先生,也會談起海外,哪怕這私塾先生不是很懂,但教材都發下去了。
所有受教育的正規渠道,只要教師照本宣科,學生都能明白一個常識——這個世界有很多國家。
其實這個世界有很多國家不是個新知識點,大家都知道這世上有很多國家,朝鮮、呂宋、安南,都是國。
不過在現代教育出現以前,大家並不認爲,中國也屬於這些國家其中之一。
大中華文明圈,是國家意識出現最早的地方,但這個國家意識跟後世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世紀的國家意識有點區別。
在這個時代的國際上,大家公認世上有許多國家,安南、朝鮮、日本,都是國家,國民也都有自己的國民意識,都知道我是安南人、我是朝鮮人之類的。
但中國不一樣。
在中原大地上長大的人,別管他是個漢朝人、唐朝人、宋朝人、元朝人、明朝人、清朝人,如果說他的祖國會成爲別國的屬國,都是極大的恥辱。
人們根本不能接受,哪怕整整一代人爲之流血犧牲都不能接受。
但事實上世界上各個時代,有這種集體意識的國家纔是少數,只有它是整個接觸圈最強大的那個,纔會產生這種意識。
大國專有的驕傲。
這種意識是雙刃劍,並非都是好的,很多時候這種心態正是衰弱的開始。
尤其對中原王朝這片誕生過公羊學派的神奇土地來說,壞處還要更多一些。
公羊學派沒了,但後世人人都知道中華武人最高榮譽爲封狼居胥。
對一個自大統一以來千餘年貫徹這種集體意識的國家來說,它從鄉野百姓到中央朝廷,自信心極強,但外交意識非常弱。
弱到他們從不覺得自己是在外交。
中華帝國認爲世上只有一箇中國,當然其他的國也是國、國王也是國王,但世上就是隻有一個天子之國。
那些在外面的國王,和潞王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自然還是有的,畢竟沒潞王那麼高貴。
本質上,他們眼中已知世界裡所有國都是蠻族,讓天子高興,冊封一下,就能脫離蠻族。
不是蠻族有許多好處,比如前俺答時代草原部落的皮囊煮肉、後俺答時代草原部落的鐵鍋燉肉。
讓天子之國承認不是蠻族,只有一個渠道,進貢。
要麼看着可愛好玩,天子一高興準其進貢;要麼不可愛也不好玩還挺壯實,就得打出底氣之後還懂尊卑。
除此之外幾乎沒別的辦法了,在這個時代的已知國家裡,不給中原王朝進貢,這叫自絕於國際社會。
一直到陳沐爲主的現代教育出現,人們的已知世界範圍越來越大,也逐漸理解了原來世上許多國家裡,有些地方把天朝看得和他們一樣。
爭強好勝的人,就會覺得,這個國家敢把自己和天朝並列,需要打一下。
雲淡風輕的人呢,則很容易就接受了萬里之外有國家認爲自己和天朝是一樣的,並只是發出輕蔑的嘲笑。
劉汝國不在這二者之中,他是受過去教育的人,跟新派的北洋旗軍不一樣,他眼裡這世上就一個天子,也從不覺得自己是在造反。
從心理角度上,他不願意成爲正規軍,也不想跟官吏混在一起。
而從現實角度上,他認爲成爲正規軍會有許多麻煩,意味着他要接受更多調令和更多指揮,不自由。
劉汝國沒想着當將軍,他的想法都在旗子上了,順天安民。
民心即天心。
新派的北洋旗軍知道世上有許多地位平等的國家,所以看敵友會先從國別上分,存在歧視但也更傾向於是針對整個國家的征服戰爭。
舊派的劉汝國就不一樣了,他覺得世上只有天朝,那女王和他宿松老家隔壁楚藩前些年因荒淫無道,被萬曆皇帝送去西洋印度的楚藩武岡王沒啥區別。
劉汝國分辨敵友的方式是先看階級,這纔是他不想跟正規軍站在一起的主要原因。
官造鳥銃、官造火炮,是他最心心念唸的物件。
甚至就連官造的腰刀,要是能給他弄來幾百口,也是天大的好消息。
在海外的義軍就像個擦邊球,四洋各地都有這樣的部隊,大家都有購置老舊軍械的渠道,這關鍵看主官的膽子大不大了。
相對來說,應明和湯顯祖都是屬於膽子小的那個。
不過很快,就有人給他們增強了膽量。
來自東洋軍府的輜重船再一次靠港,上百封來自軍府的公文書信送到倫敦府,其中有兩封是交給劉汝國的。
一封來自遙遠大洋另一邊的萬曆皇帝,爲表彰劉汝國在艾蘭王國助朱曉恩起兵,授其武略將軍,準其節制民兵保甲,鎮撫一地。
第二封信,則來自東洋大臣陳沐,或同一起的官服、鎧甲、腰刀、手銃等物。
陳沐在信上說,授予官職時皇帝並不知道他人在英格蘭,因此他的官職依然以皇帝授予艾蘭鎮撫、武略將軍爲主,另調其移兵英格蘭,行使權力。
這兩封信的到來,標誌着劉汝國的部隊受到朝廷認可,而劉汝國也欣然接受了來自朝廷的委任。
奉天承運啊。
沒人能拒絕這種極富神聖使命感的詔令。
他就想率領一幫貴族口中骯髒下賤的泥腿子,把奴役他們的貴族打個稀巴爛——人人有地種,人人有衣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