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步的戰線裡,即使三面喊殺,也沒有人能忽略上百杆鳥銃齊射的巨響。
只是兩翼對戰陣變化卻比不得炮兵陣地上端着望遠鏡緊張兮兮的吳兌看着精妙,在他眼中陳沐的兩翼已瀕臨潰敗,來自北方的韃靼騎兵則變陣於瞬息之間,彷彿青山欲倒,事不可爲。
過橋者已有六七百敵騎,當他們分作兩陣衝殺脆弱的兩翼,將會給陳沐軍帶來滅頂之災,吳兌甚至要忍不住告知陳矩率先發炮,就在他猛地下定決心放下望遠鏡轉頭對陳矩喊道:“要敗,陳右……”
砰砰,砰!
鳥銃齊發的悶聲,在陣前響起。
不需要望遠鏡了,慌忙轉過頭的吳兌看不見戰壕噴出的火光,只見到大片硝煙從戰壕雨棚前由左及右升起,接着轉眼被雨幕打熄,在更前的位置,成片北虜步騎倒下。
不論人馬、不論盾甲。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鳥銃殺人。
陳矩緊攥在手的望遠鏡被這個自稱爺們兒的太監捏得吱吱作響,他看見軍陣慌亂。不單單是變陣在即的北虜騎兵陣,就連兩翼的己方新兵都被突然響起的銃聲嚇得一窒,不論是受不住壓力向前衝出的還是因緊張害怕向後脫隊的,都彷彿被定住一瞬。
三五十步裡,陳矩不知道有多少北虜被齊射殺死,但他能清晰地看見北虜兵陣靠近戰壕一側倒下整整一排步騎。
砰砰砰,砰!
不過數息,硝煙再起,不間斷的鳥銃齊射把兇猛剽悍的北虜騎兵打懵了,整個戰陣幾乎是以停滯狀態,人聲馬嘶間,許多駿馬因突如其來的銃聲與身前戰馬倒地的撞擊而人立而起,緊跟着倒在第二次齊射來臨之時。
快,太快了。
接着第三陣齊射就已到來,陳矩甚至可以想象,倘若沒有下雨,三次齊射的硝煙甚至能在空中連成大片白霧。
短短十數息,三次齊射,三百杆鳥銃接連噴出彈丸,成片收割敵軍性命,將整個橋東虜騎陣形打散,轉瞬間倒地者數俞百人,被打傷的更多。
幾乎只是一陣,就讓攻守勢易,不少臨近橋邊的虜騎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便是調轉馬頭向橋上奔去。
可早已擠滿後續騎兵的橋上哪裡能讓他們奔走?
後面的不知變故繼續向前進,前面的被鳥銃嚇住猛地往後退,陣形就亂了。
十室之邑必有勇夫,北虜也不例外,除了大批騎兵被嚇住,中間總有超乎常人之驃勇者,奔踏戰馬越過袍澤人馬屍首,或持勁弓或揚骨朵,朝戰壕奔踏衝來,氣勢無匹。
可雨幕裡他們看不清戰壕前扎滿的倒刺長矛,待到臨近看清卻已來不及調轉方向,多是手中弓箭還未射出,健馬便用強健的胸脯狠狠撞擊在矛刺上,清脆的木矛折斷聲音裡,驚呼同起,羽箭不知飛向哪裡,馬上的騎士也被狠狠掀起,接着重重跌落在戰壕前。
砰!
陳沐放下還冒煙的手銃丟給家兵,斃掉一名摔落後被馬屍拱着向前推出兩步遠還掙扎起身的敵人,在戰壕中高呼道:“前陣舉銃!”
他們足足有三百多杆銃,但三次齊射總數不到三百次。
在炮兵陣地上的吳兌與陳矩看見的是他們輪**妙,陳沐看到的是自己麾下最強的旗軍在臨陣中依然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前三次齊射結束,中間停滯近十息,鳥銃前隊才裝好彈藥,重新舉銃齊射,儘管這有被虜騎單個衝鋒嚇住的原因,其中臨陣換彈慌亂也佔了很大部分,算下來前隊銃手居然用了接近四十息的速度才裝填好鳥銃。
他們還是不太熟悉輪擊。
砰砰!
再放一陣,陳沐對戰果並不滿意,除了少數向前衝來的虜騎,大部分敵軍已經弄清楚在戰壕中藏着大隊不怕雨水的銃手,而且是明軍最精銳的銃手——他們都裝備着三眼銃!
而且是射程超級遠的三眼銃!
他們見識過三眼銃,儘管這東西在北疆的裝備其實也不多,但對土默特人而言是明人單兵火器中僅次於神機箭的的兵器,要拉開距離。
因此陳沐眼看着敵軍像扎堆一般朝橋邊竄去,最近的北虜在四次齊射後離戰壕都要七八十步的距離,這個距離他部下旗軍的南洋造短銃殺傷已經不足,很難再像先前般直接將敵騎斃命。
這樣不好。
“揮黑旗,轟他們後路!”
陳沐左側,傳令家兵奔出戰壕,戰壕上三杆黑旗在雨幕中揮動,戰壕下第五次齊射如約而至。
“陳將軍威武!”
炮兵陣地,吳兌看着戰場分外振奮,儘管穿着雲雁緋袍,卻像個武官般一拳擂在遮雨棚杆柱上,臉上溢出藏都藏不住的大喜過望,望遠鏡早被丟到一邊,攥着倆拳頭對陳矩抿嘴咬牙笑道:“南將長於決勝瞬息之間,攻守勢易,果真如此,兇猛剽悍的虜騎在陳將軍陣前竟如此孱弱,就像……這殺人如刈麥啊!”
“那可不是!咱爺們兒就說了,這陳將軍是有本事的!不會錯!”
陳矩也振奮,甚至比吳兌要更振奮幾分,他是庚戌之變北京城的親歷者,那會才十二歲跟着大太監高忠全副武裝立城職守,胡虜破關攻城的兇悍給他留下太多可怖印象,故而一遇兵事則是慎重再慎重,小時候留下的印記往往會伴隨人一生。
幾時見過這樣的情景?
十六門大炮就在陣地擺着都不需發,單靠鳥銃就把虜騎打得哭爹喊娘,像割麥子一樣,成片的北虜說沒就沒,騎兵被步兵嚇得退避百步,連馬都不敢亂動。
誒!
陳矩笑臉凝在面上,浮出思索,他剛纔好像想到什麼非常要緊的東西,是什麼?
環顧左右,陳矩看見陣地上十六門上了黑漆的火炮!
“炮,炮!”陳矩終究還是年輕,一下子慌了,擡手斂大袖左右找着,然後纔在胸口抓住掛着的望遠鏡朝陣前望去,就瞧見硝煙四起裡三杆黑旗如風中蓬草般左右飄零,“炮兵聽令——放!”
在宦官高亢明亮的嗓音裡,十六門火炮向預設目標,拴馬橋西大隊虜兵集結之處,狂轟而去。
轟!轟轟!
雖然來得稍晚,但於陳沐而言並不礙事,陳將軍率旗軍棄銃持兵躍出戰壕,抽出腰刀,高呼道:“傳令兩翼,掩殺過去!”